有一条黑暗的走廊相连。
水流声响起,毛巾与衣物摩挲肌肤的声音接踵而至,后门打开的时候,菜市场的鲁珀族大妈消失不见,鼻子上有一道伤疤的卡特斯姑娘沐浴着午后的阳光,视线转向罗夏,或者说罗德岛博士的所在。
虽然仅仅见过一面,博士还是给霜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令她想起数年之前,她还跟着爱国者在北方冰原四处打游击,袭击乌萨斯劳役感染者的废矿场,解放同胞。
那段日子并不好过,霜星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她的手下亲切又尊敬的叫她大姐——
虽然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的年龄,坚信在她的手下什么也不用怕。然而,霜星本人不那么想,
越是胜利,她越明白与乌萨斯这样的巨人缠斗的艰难。
付出一百个感染者的生命救回一百五十个感染者,然后发现两百个感染者的尸体随意的堆砌在焚化炉旁,这就是霜星的日常和胜利背后的辛酸。
在法律与公义皆不存在的荒蛮之地,乌萨斯士兵在暴风雪的封锁里精神逐渐变态,发展到最后以杀人取乐。在国家机器的宣传之下,感染者生来低人一等,活着都是一种恩赐,他们被当做了异常、公敌、远坂时臣和本泽马,背负这个世界所有的锅。
这时候,一个叫塔露拉的女人找到了这支游击队,火焰如同地毯在她踏过的雪原铺散,她目光如炬,气场凝结的利刃能够让最坚定的人也为之屈膝。
塔露拉带来了未来和希望……霜星一度这样认为,爱国者与她欣然看着名为整合运动的组织发展,壮大,为了感染者的权益向乌萨斯当局抗争。
然而路过某个村庄后,塔露拉变了,霜星当时在外面指挥战斗,等她带着解放的同胞和物资回来的时候,发觉塔露拉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冰冷,手段更加残酷。
霜星有了疑惑,但没有人能够给予她解答。当外国代理人加入整合运动的时候,她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感染者的大义;当毫无底线的佣兵们加入整合运动的时候;她说服自己他们缺乏兵员。
然后,她目睹了感染者的反抗变成了极端的仇视,许多普通人和反对激进路线都被杀害了。
这一幕上演到高潮的时候,便是发生在切城的惨剧。
为什么这座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城市会被整合运动轻易渗透,破坏动力系统等关键设施?
为什么驻守在这座城市的军队在天灾之前调动离开了城市,以至于当整合运动暴起发难的时候,余下的少量军警竟然连舰炮都来不及操纵?
为什么塔露拉敢把所有主力投入充满风险的城市战中,多点开花拉长战线?
这三个问题很好解答,塔露拉变了,为了感染者权益而建立起的整合运动已经沦为她个人野心的道具,她甚至和乌萨斯人达成了默契,与他们各取所需。
处于霜星的位置,她想要看清这一点很容易,然而希望蒙蔽了她,让她下意识的为塔露拉辩解,直到冰冷的事实又把她最后一点希望碾碎。
如此,我牺牲的兄弟姐妹们,我透支的生命又是为了什么?只换来一场可笑的闹剧吗?!
霜星愤怒但理智的接受了这份结果,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因而内心坚硬如铁。她悲痛,同时清醒的认识到她与直属的雪怪小队荣辱与共,这些人都是最早一批和她并肩作战的家人。
大鲍勃带领自己的兄弟们脱离整合运动回哥伦比亚种地的例子启发了霜星,整合运动已然不能代表感染者的利益,她又无力肃清组织,最好是和爱国者带着队伍跑路,吸纳那些有志之士继续未竟的事业。
然而,爱国者的身体已经垂垂老矣,这个侍奉过乌萨斯两任皇帝陛下的老兵不愿意老死病死,而是渴求一场光荣的终末之战,这是他身为军人最固执的坚持。
霜星无法说动他,另外她自己谋划出路的计划也很不顺利,乌萨斯把感染者当奴隶,其他国家则把感染者当做二等公民,有些国家,比如莱塔尼亚,感染者的病情进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被安全机构抓起来处决,送进焚化炉以防止源石病的蔓延。
而剩下对感染者勉强抱有善意的国家又距离乌萨斯太远,想来想去,霜星把目光瞄向龙门,
炎国的城邦之一,它曾经接受过切尔诺伯格幸存的难民。
霜星没对龙门抱有希望,所以她从塔露拉那里领受任务,带领精英小队潜入,在贫民窟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是一座被黑与白的相谐秩序统治的城邦,然而里面没有感染者一席之地。
她原本的任务是利用源石技艺破坏龙门建筑,与外面的整合运动里应外合,一场天灾却把她的人手和主力分割。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甚至连蛰伏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手下的人要吃饭。
于是,曾经令乌萨斯闻风丧胆的雪怪小队化整为零,乔装打扮之后进军餐饮业,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乌萨斯人粗犷豪放的风气,这份工作竟然给了她带来了辛苦却安稳的收入,足以养活她自己,也养活她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终于能够吃饱穿暖,喝不会中毒的冰镇兑水二锅头,
甚至可以在黑市换好点的武器护甲。
然而霜星清楚,龙门调查到自己只是迟早的事情,她没有特别约束自己的部下,就是为了让他们死前过一段好日子。奇怪的是,龙门却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霜星把这个归咎于龙门的复杂政治斗争,她是一只钻进陷阱的兔子,猎人们没有立杀她不代表以后也是这样,感染者最后都会被清算。她逃不出去,又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一点一点步向终点,迎来必然会到来的杀戮。
这让她内心颇受煎熬,知晓行刑者的存在却不知道日期,令她压力累计,有时她噩梦中惊醒,有时她整夜都睡不准,有时她忧伤的从一条大街漫步到另一条大街,产生自毁的念头,寻求一场光荣的终末之战。
她想要活着,想要和雪怪小队的家人一起活下去,活着回到他们的家乡,那风与雪包裹的土地,她无比热爱的地方。
这时候,罗德岛闯入了她的视野。
无论是对于整合运动还是她,罗德岛都是个陌生的名字。塔露拉在切城攻击中立的罗德岛的行为,在整合运动内部没有引起骚动,除了爱国者发出了悲凉的叹息。
“罗德岛不是我们的敌人,但现在我们在进行着无谓的对抗,直到流尽感染者之血方能平息。”
霜星觉得老头子有些危言耸听,整合运动不尽是乌合之众,它千人千相,它目盲耳聋,它不受创伤,它不容违抗。它的领导者皆如极年迈的老人一般狡诈。
但是,碎骨连同他的突击部队被罗德岛联合近卫局无情的消灭在废矿场的时候,霜星第一次重视起这个对手。碎骨是那些仇恨着普通人的感染者暴徒的一员,但还不是无药可救,且极具战斗天赋。
整合运动的下一代干部就这样死在无名的战场,死在无名的敌人手下,令霜星稍感遗憾。
随后罗德岛与整合运动的一系列交战则改变了霜星对于罗德岛的印象。
通过调动属于稀缺资源的源石无人机,霜星捕捉了罗德岛交战的影像,她在情报分析室里和培育出来的数个军官一起对着影像分析,最后不约而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罗德岛,按照组织的标准相当年轻,而按战争的标准相当老成。它的作战人员皆是刚被招募的新干员,其作风有一种野蛮的力量。
“有一位你的同族披坚执锐,以理想为灯,以纯粹之光凝聚双臂双足;
有一位外表年轻,心却已经垂垂老矣的国王,以医术铸炉,以受控之火塑造躯干;
有一位已醒的长眠者,他溺于杯中,他追逐辉光,他的躯体不见七重伤疤。他愚笨又睿智,
纵欲但节制,狂热且冷漠,欲望与能力构成了这颗头脑最主要的矛盾,也是他的悲剧起源。”
当霜星提交了关于罗德岛的报告,并强调在交战中运用各种手段斩首博士的时候,回应她的时候只有一片冷漠。然而,神秘的佣兵 W 却找到了她。
W 对罗德岛的情况有一些了解,她却以猜谜的方式的告诉霜星情报。霜星认真思考了一下,
W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罗德岛有三个核心:理想主义者的阿米娅负责提供战力和制订组织前进的方向;威权主义者的凯尔希负责保障后勤和维护组织的稳定;切尔诺伯格名宿则是罗德岛的头脑。
只不过,W 的话里仍然有一些未解的谜团,其中最大的谜团来自于罗德岛的博士,霜星看着眼前的萨卡兹人,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心境,她总觉得两人密会的房间十分寒冷。
“你的话简直像是在说,罗德岛不惜赔上高阶战力也要营救出的博士是个精神分裂者。
“她
说道。
“即便博士也能分裂,尽管他要求由凯尔希亲自动手。”
“不要打无谓的哑谜,”霜星捏紧了拳头,“碎骨就是被你怂恿去对罗德岛的博士发动斩首活动,兵败被杀。如今你又想用我作为新的碎骨为你探路吗?”
“不,新的碎骨另有其人。”W 的红眸里满是狡黠,
“你不觉得我们都需要另谋生路了吗?”
“罗德岛?不可能,它没有承载感染者与世间不公命运抗争的器量,这只是一个在大国的夹缝里苟延残喘的小型组织罢了。”
“罗德岛不值得托付,但罗德岛的人未必,比如那位博士,如今他好像叫诺亚·罗夏,已遭分裂的他不如过去强力,不过变得有意思多了。”
“你想……投奔他?”
“不,我可能是泰拉最熟悉他,也最想让他死的人。如果当今泰拉的动荡真的是神灵们对世间降下的诅咒,罗德岛的博士无疑是分量最大的一块,他光是活着就在污染这片土地。”
W 的话里藏着对罗德岛博士的偏见与憎恶,仿佛她怀了博士的孩子还要自己出打胎钱,并被博士反手诈骗几十亿之后立刻抛弃了一样。
虽然是敌人,但霜星还能理性客观的看待罗德岛的博士,借由潜入龙门的机会,她想法设法搜集了罗德岛的情报,从不同的群体不同的阶层倾听了他们对于这个小型感染者组织及其领袖的看法。
总体来说,龙门民众被刻意封锁了情报,他们甚至不知道开着陆行舰与龙门郊外部分对接的组织叫罗德岛,哪怕是近卫局,也只知道对方是办事牢靠的感染者组织。
与龙门的陌生印象相比,罗德岛对龙门的渗透(在霜星看来是如此)更多。她在休息日看到罗德岛——龙门办事处的人挥舞着钞票和贵金属,从龙门源源不断的购入陆行舰不能自产的资源,乃至于感染者送到舰上。
而罗德岛的人员在周六周日甚至会出现在龙门街区闲逛,他们脸上安逸的表情与外面战火连篇的世界相互对比,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这样的组织真的有为感染者奋斗的觉悟吗?待在这样的组织里,哪怕博士是旷世良才,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霜星带着这两个困惑,开始了和博士第一次接触,之前她已经偷偷观察过好几次了。不知是博士的城府太高深,还是她看人的目光拙劣,她觉得诺亚·罗夏这个人比起当博士,更适合去牛郎店里当牛郎。
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又单身的富婆圈子里,这种人应该很受欢迎。他的外表有种阴郁的、颓废的美感,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暴露他的天真,性格随和不懂得拒绝,总是屈从于强力的意志。
他满是优点,却只显示缺点,这种人物最容易激发女性血脉里的母性,特别是个性硬朗又极富责任感的女汉子。当她们叹息着为他操心的时候,离沦陷就不远了。
他的火力想必在喜欢大舰巨炮的女军迷眼里变成加分项,最初霜星是不信的,但她目睹博士在“没头脑”与“不高兴”之间的切换,觉得这份流言可能没有夸张成分。
霜星没有谈过恋爱,但她丰富的经历让她对爱情有着独到的理解:寒冷而贫瘠的冰原容不得浪漫与温存,男女之间的爱激情如同火焰,他们以此相互温暖身心。
如果霜星爱一个人,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她会积极的发动攻势,不会特意恪守清教徒式的贞操观念。同时,她也容不得别人享用属于她的猎物,在感受到可耻背叛的瞬间,她会把那个男人和小三一起冻成冰坨。
幸运或者不幸的,霜星二十三年的生命里并没有爱情的位置,在经历寒冷、困顿、绝望的层层剥夺后,她仅剩的柔情就像一块玫瑰色的木炭,温和的炙烤着她的钢铁之心,却注定不能融化她。
正因为有如此自信,霜星与罗夏碰面,决定在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解决她心中的疑惑。
彼时,跟随罗夏的蓝毒与夜莺对于霜星毫无威胁,她们一个身怀决心却犹豫不决,一个自卑又胆怯像个灰姑娘,而霜星自己则像是飒爽的王子,吸引罗夏这个恶毒的后妈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容易。
罗夏随后的表现印证了 W 的说法,他的确遭受过分裂,很有可能是凯尔希那个女人动的手,
因而在苏醒的沉眠者身上、话语与思考中,到处都是凯尔希打下的烙印。
同时在这个男人身上,霜星感觉到和 W 类似的气息,邪恶的、让人不快的气息,似乎他们掌握着同一类源石技艺,考虑到 W 对博士的熟稔程度,这并不奇怪。
事后回想起来,她和诺亚·罗夏的接触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她对他报上了真名叶莲娜,
那是她在废矿场劳役,一直到被爱国者的游击队解救并收养时所用的名字。当她觉醒了施法天赋,并决心成为战士的时候,霜星这个名字就覆盖在了叶莲娜上面。
她可以排出数十个乌萨斯女子的假名告诉罗夏,却偏偏报上了自己的真名。或许,现在这个博士在旁门左道的领域真的有一些本事,他很擅长打开异性的心,并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无害,
可以信任,让自恃拥有坚定意志的她刺探情报的过程里,不知不觉间吐露了过往不需要守密的一部分。
他可以做朋友,但不能做领袖,我不能把雪怪部队和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
这是霜星得出的结论。
第二个错误,是她和博士分开以后遇到了夜莺,她应该无视这个萨卡兹姑娘,但与罗夏聊完之后心绪未平的她,被夜莺那股精致而脆弱的美丽打动,就像童话故事里被灰姑娘吸引的王子。
在交谈的第一分钟过后,霜星已经断定,夜莺与她格格不入,夜莺被命运主宰并习以为常,
而她渴望反抗乃至于征服命运;夜莺内心柔弱,她内心刚硬;夜莺可以乖巧的扮作宠物来等待某人的爱,而她如果去爱的话,一定是骑在上面的那一个;
她教导夜莺要坚强,看上什么就要发狠去抢,但从夜莺的表情来看,她的说教成效不大。
不幸是天才的进身之阶,信徒的洗礼之水,能人的无价之宝,弱者的无底深渊。而夜莺,
在霜星眼里就是十足的弱者,弱者只能做主人的笼中鸟,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自己的娇嫩,以期获得主人的宠爱。
可是,自上而下的宠爱终究是不可控的,男人可能爱养宠物,但不会动和宠物结婚的念头。
何况在霜星看来,罗夏也并非那种专一之人,同时他也是一个骑手很难驾驭的坐骑。
“你就像王子一样呢。”
夜莺对她满是憧憬,在这个柔软的姑娘眼中,想必自己一定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吧。但其实,夜莺羡慕她的时候,她也稍稍羡慕着夜莺的生活。
霜星不是天生战狂,在战斗的间隙,她也通过妄想自己身处安逸的生活在缓解压力,清洁的饮水,丰盛的食物,不用抱着武器睡着的柔软的床……
笼中鸟渴望飞出鸟笼,外面的人却幻想自己进来,人们总是渴望着自己缺失的东西。
连朋友也没得做,观念差异太大,但如果在战场上遇到她,我会饶她一命。这是霜星对夜莺所下的结论。
钴蓝箭毒蛙小姐被霜星忽略了,很快,罗德岛与博士也在霜星心中淡忘,她和雪怪部队们换上了能在龙门地下黑市入手的最好的武装,吃有肉有蛋有水果蔬菜的饭菜补充营养,酒精饮料是这些人乌萨斯人为数不多的娱乐。
直到 W 和弑君者各带着一只队伍找到她。
霜星这时候还是忠于整合运动的,所以塔露拉的新命令下来的时候,她立刻着手执行,这命令正是她之前提议过的,在与罗德岛交手的时候应该优先斩首博士。
时过境迁,当她执行这条命令的时候内心竟然变得有些苦涩,但她是整合运动的一员,她别无选择。
当天晚上,假碎骨成功吸引了罗德岛的注意力,他们在南瓜战车的掩护下且战且退,霜星于此时现身,她看到了手中酝酿着死亡的同族术师,她看到了扑倒罗夏,并以身为盾的忠心骑士,她看到了武器如同面容一样端正美丽的星象师,还有那些相互配合的稚嫩少女们。
真好啊。她想。
然后,一只凶兽从博士的队伍里脱离,露出獠牙。霜星吃了一惊,她是严寒,而对面凭空塑造盾牌与巨剑的存在则是炽热,源石技艺在半空碰撞,冰与火之歌迷离了她的视野。
罗德岛里竟然有如此强力的存在?
霜星明白伏击失败了,她迅速撤退并回头看了罗夏一眼。失败的沮丧里掺杂着一丝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