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地左顾右盼,找到了一章因为大战掀翻在地的椅子,扶正,坐了下去。
没有了战意,克洛伦斯此刻像是个疲惫至极的老人,他仰望着大藏书馆的穹顶,看着那些因为法阵停歇倒挂在上方的人偶,唏嘘道:“丑态百出啊…”
路禹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昏厥的璐璐等人,发现他们呼吸平稳,脉搏正常,这才放心地走到了塞拉身边。
克洛伦斯开始凝视自己枯瘦的双手,抚摸自己干褶的皮肤,最后找到了一片碎掉的玻璃,认真地打量起了容貌, 随即露出地苦涩无比的笑意。
塞拉和路禹都没有出声, 此时的克洛伦斯浑身散发着一股死寂之意,眼窝凹陷无光,浑身魔力消散,飞速地向着一个无法使用魔法的普通人掉落。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操纵了燃爆,用塞拉都无法理解的魔法烧死她们的魔法师,他还自诩神明,流露出的魔力如渊如海。
漫长的沉默,不知从何处吹起的风吹散了寂静,也让这份静谧裂开了一个口子。
克洛伦斯用仅有的魔力扶起两把椅子,落到塞拉和路禹面前。
“请坐。”
语气像是主人家欢迎到访的客人,自然而平静。
两人感受得到,克洛伦斯的身体似乎破了一个大洞,魔力源源不断地从中逸散,这是魔法师将死的迹象。
燃爆那惊艳而骇人的高潮演出之后,落幕来得是那么的突然,塞拉准备好的杀招似乎用不上了,她掖了掖有些松动的绷带,自然的落座。
“像是一场梦…”克洛伦斯喃喃,“可惜梦境中的东西千篇一律,真枯燥啊。”
塞拉问:“第七份碎片,是你所有美好的回忆吧,为什么单独划分,还要封印?”
“明知故问。”
“有些答案从你口中说出来才有意义。”
“…”
又是长久的沉默。
路禹发现现在的克洛伦斯异常平和,气质上也与自己之前见到的克洛伦斯不同。谷
说话不歇斯底里,语气里没有焦躁与怨毒,举止也端正平和,简直判若两人。
“不是我刻意划分的,备份的每一次苏醒都会融合,沉睡后也会再次切分,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划分,灵魂中的记忆也会朝着‘同类’聚集。美好的回忆,对知识的执念,嗜血的冲动,压抑本性的沉默,战斗的坚韧…”
“轮回是漫长枯燥的,在看不见终点的一次次答案找寻过程中,往往要做一些冷血的事情…”
“比方说将所有误入月刻结界的外人制成傀儡,不仅如此,还诱拐了大量不同种族的人进来,让他们成为你的灵魂容器。”塞拉说。
克洛伦斯没有否认,更没有辩解,他轻叹道:“美好的回忆开始悸动,过于遥远的正义感也开始苏醒,这场不知终点的轮回实验中,美好的情感成为了不稳定因素,因此当他们离开月刻结界邂逅了一些人和事之后,回到了结界内,试图破坏轮回。”
“所以,这就是黄昏城如此奇怪的原因对吧,镜像结构其实是为了困住美好的回忆,让他在漫长的时间中每一次苏醒过来,都走不出轮回,也无法寻找到你的存在,只能不断地螺旋,直至沉睡。”
克洛伦斯说:“是的,对付一个能毁掉一切的意识,我只能这么做。”
“可它还是逃脱了你制造的轮回,找到了你的存在之地,即便你将大藏书馆建造在了根本无法通过正常途径到达的地方。”
克洛伦斯说:“如果没有你们制造的动静,如果没有碎片们自作主张…它苏醒不了。”
“很多如果不是吗?”
在一旁思索的路禹自言自语“单独离开月刻结界…它邂逅的人叫做凡妮莎,还有萨耶尔?不然很难解释啊,须臾似乎说过,这座城堡建立时,藏书馆内最多的是五阶六阶内容的魔法,也就是说,外界魔法巅峰很可能只有…”
塞拉愕然,随即不由得一脸感慨。
克洛伦斯黯淡的眼珠子中泛起了一丝光亮,他抬起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这难道就是因果吗?你们居然是为那两个人而来的。城堡有无数的人偶,偏偏是那两个人偶让你们遇见了,然后跨越数百年,你们来到了这里,打破了美好的回忆与正义感都不曾打破的轮回…”
克洛伦斯长叹:“因果,衰朽,命运…太讽刺了。”
塞拉也有些唏嘘,其实说实话,光晕和传教士失踪在教国不少见,塞拉上一届也提点了几组新人,其中也有消失的。
传教本就充满艰险,一路上未知无数,极容易发生意外,教国不会大费周章地派人去寻找,因为传教士出行前,这些危险都是说明的,而信仰也使得他们无所畏惧,满口答应,愿意为教国与光辉之神行走蛮荒直至粉身碎骨。
如果安娜和伊斯科也不声不响的失踪,塞拉不会出行科莱,更不会进入月刻结界。
偏偏是萨耶尔和凡妮莎的人偶,偏偏安娜逃了出来,偏偏安娜认出了那两个人偶。
巧合吗?
也许是吧,但这也许就是克洛伦斯所感叹的命运。
一个为了抵抗衰朽,寻找永恒的轮回之地,将所有命运的起起伏伏都阻隔在外,这里没有生老病死,有的只是无尽的循环。黄昏城的法阵为城堡内的每个人偶设置了运行的模式,这里的每个人偶无人唤醒之下都会在这个循环中一遍又一遍地轮回下去。
而克洛伦斯只需要定期醒来,将三个岛屿的轮回数据采集,填补素材,便能继续等待魔力进阶的那一天。
克洛伦斯是清楚的,黄昏城看似阻隔了命运的侵蚀,但只是延缓了崩溃的到来,在无数个“巧合”的堆积之下,一次意外就会让黄昏城的轮回土崩瓦解。
它也许是今天到来,也许永远不会…
而人,总是心存侥幸。
因此他最初只是希望延缓寿命到足以掌握永生的时代到来,然而衰朽确是一视同仁的。
塞拉说:“没有人能逃过衰朽,即便在你的那个时代,魔法师们也该清楚这一点的。”
“清楚与愿意接受不是一回事,你还年轻,未来很还长,因此无法理解那些垂垂老矣的魔法师直视死亡时的恐惧。”克洛伦斯说,“知识,财富,地位,在死亡面前是那么的无力,即便再怎么渴望看到魔法的秘密,日落之时也会到来。恐惧黑暗与知道黑夜将至矛盾吗?”
“记忆在一次次轮回中出现了损伤,为此你不得不书写日记,强化记忆的联想,修复衰朽的侵蚀;目的也在轮回中一点点扭曲,只剩下了最强烈的偏执存续,没有了爱,没有了正面的情绪,自大,桀骜,焦躁,令人生厌。慢慢的,越来越不像是个人,反倒像是个人偶,人性在轮回中湮灭,只有‘活下去’这个念头长存。可你的碎片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与城内的人偶无异,开始为自己寻找合理化的解释,残缺的他们自认为神…”
克洛伦斯一言不发。
“克洛伦斯,你把自己困在了轮回中,如果没有巧合,终有一天,你会被衰朽侵蚀成人偶,成为这座黄昏城无限循环的人偶大军一份子。”
“一个毫无人性,逐渐失去喜怒哀乐,无法与任何人的感情共情,灵魂衰朽至此的躯体,这就是你想要的永恒吗?”
244.被时间吞噬掉的他
“大可不必指责我的选择,七百年前的我如何能看到未来,我只是选择了那个时代下我认为最合适的道路。”
克洛伦斯指向周边的藏书:“这里的藏书,几乎全是那个时代各个国家最顶尖的魔法师,学者所著,他们本人早已经湮灭于时间长河之中,唯独剩下这些思想在闪闪发光,饶是如此,身为后人的你们翻阅也可能会为他们的思想,珍而重之收藏起来的知识发笑,感到不屑。”
“时代不同了”克洛伦斯的话语里满是沧桑。
“也许在你们如今的时代,魔法已经达到了八阶,九阶,乃至有人窥探到了位阶之上的秘密,找到了另一种衡量魔力的尺度加以推广,所以你们可以站在后来者的角度感叹前人的选择多么愚蠢。‘如果是我,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样的话尽显傲慢,可对于被困在那个时代的我们而言,看不到更多的可能,也没有更多的选择,每一个突破自我的魔法师迎来终焉进行的尝试都是值得称赞的…你可以说我挣扎的过程血腥而邪恶,但我不认为你这个后来者所说的便是正确的。”
塞拉笑道:“你觉得我是站在后来者的立场以傲慢的口吻反驳你?错了,我只是叹息你身为那个时代最强的魔法师之一却对‘永恒’的定义如此可笑而觉得无奈。”
克洛伦斯死气浓重,体内的魔力也快速地跌落到了塞拉能够理解,确认实力的范畴,于是她放心大胆地走上前,凝视克洛伦斯灰蒙蒙眸子中仍然跳动的那抹光亮。
“你所谓的永恒到底是什么?”
克洛伦斯沉吟之后,回答道:“脱离躯壳,逃脱衰朽,恒久不灭,勘破魔力的奥秘,意识化为神明。”
塞拉不屑地撇嘴。
克洛伦斯问:“你似乎觉得我说错了,可永恒本就各有定义。”
“我只是在嘲笑你把神明这个概念看得很重,看来这也是你的碎片们自诩为神的一个原因,你我都未曾见过神明,为什么你能笃定神明可以获得永恒,并且逃脱衰朽?发现了吗,你在不断地将一种定义变得复杂,逐渐让自己的目的变成一种无法追逐的概念。”
“路禹。”
塞拉突然的点名,让路禹一愣。
“克洛伦斯,这是一个才刚刚起步不久的魔法师,三阶而已,我和璐璐从未向他解释过魔法师为何喜欢将如此多的含义融入到‘衰朽’一词当中,不如我们就来试试看如何?”
克洛伦斯问:“你想试什么?”
“一个只听过我们只言片语的人,对于永恒和衰朽究竟如何看待。”塞拉说,“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仗着自己领先你一个时代的学识高高在上了,一个起于原点的魔法师,足够公平吧。”
“为什么你想要说服我呢?”克洛伦斯问,“我将要死去,这里的一切尽归你们,让我抱着那份残破的梦消失不好吗?”
“你害怕了?”塞拉忽然拔高的音量,“说服,不,我是要让你清醒,我要让你明白自己的罪孽!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产生了杀死你的念头,因为你的执念害死了数不清的人!”
“这场漫长的轮回,让多少亡灵被困在你的阵法当中,封印于仓库之内?”
“你的碎片在轮回中一点点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他们醒来之后甚至会前往外界诱拐‘素材’,这座城堡里数不胜数的人偶素材都是无辜者的血肉。你这个高高在上自认为什么都没错的魔法师不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了吗,为了你的永恒,你牺牲了多少人的人生!”
“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魔法师迎来终焉进行的尝试都是值得称赞’,‘你可以说我挣扎的过程血腥而邪恶’,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供你轮回延续的柴火吗!”
克洛伦斯哈哈大笑:“你想要让我心怀愧疚死去?碎片加上我自身,已经存续了近千年,千年的理想岂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支离破碎?”
“神选也好,圣女也罢,你也只是个假借不存在之物套取信任和利益的教会傀儡。我之前也说了,这个世界比我肮脏的大有人在,你看见过那些把人奴役致死的国度了吗,你是否质疑过为何有人生来便是权贵,有人生来便只能烙上难看的疤痕,在一片土地上劳作致死?为什么有人锦衣玉食,出行车架马匹一概不缺,而有人只能从土里刨食,有病难治?为什么大家都是人,但是大灾大荒之年,有人能在屋子里吃肉喝汤,有人只能易子而食,啃树皮,吃泥土。为何你能心安理得地斥责我的轮回吃人,仅仅是因为而我将死,所以你能痛快地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我横加指责?”
“塞拉,我很欣赏你的强大,或许你真的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愤怒,我也可以迎合你的愤怒假惺惺的忏悔,但不要真的觉得我会认可你的说辞,我们是不同的人。”
塞拉无动于衷,继续问:“那你愿意试试看吗?”
克洛伦斯睨了一眼路禹。
“也好,存于世间的最后时光,我便和你们两人玩上这最后一个游戏…你问,还是我问?”
“你,这样你才会心服口服。”
克洛伦斯站起身,塞拉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模样,上前搀扶。
克洛伦斯斜了塞拉一眼,叹气,但是没有说话。
“路禹,你怎么看待永恒?”
这种哲学范畴的问题怎么说都可以被驳斥,毕竟有谁真正做到了永恒?
路禹思考了一会,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您用过魔力水晶吗?”
克洛伦斯愣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发觉这样一个问题似乎不存在埋坑的可能性,于是点了头。
“我们假设,有一枚魔力水晶,里面蕴含着强大的魔力,如果我们将他的魔力一口气用光,那会得到一个空置的水晶,这时候我们只需要把水晶空壳放置,等待一段漫长的时光,魔力自然而然就会充盈水晶内部。”
路禹讲到这里顿了顿,接着说:“您有没有好奇过,魔力为什么会装满魔法水晶?”
“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罢了。”克洛伦斯回答。
“是的,空置的水晶终究会被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魔力浸润,那我们继续假设,这个世界的魔力是有限度的,是一种终有一天会消失的‘资源’,那么在魔力全都消失之后,水晶还会被装满吗?”
“自然是不能。”克洛伦斯眉头紧皱,他不知道路禹为何要问这些孩童都能知晓的问题,但是对方一脸认真,不似拿自己寻开心。
“所以,其实魔力会自发的由充盈的地方向着不充盈的地方转移,并且浸润,这个过程是在不断发生的,而在魔力有限的情况下,这个过程会在魔力用尽的情况下终止…我们大胆假设,在这一瞬间,全世界的魔力已经用尽,那么魔法这条道路会…”
“终结?”
“正确。”路禹说,“魔法会陷入停滞,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验证魔力与魔法的理论。”
“请你把我所说的魔力换成万事万物运动都需要耗费的能量,再把我说的话重复理解一次,试想一下,一个完全失去了所有能量的世界,所有的物体都停止了运动。”路禹说,“我觉得这比较符合我对永恒的印象。”
克洛伦斯眉头紧皱,他苦苦地思考,脑门上的wifi信号逐渐满格,汗水也越来越多。
一旁的塞拉怔怔地跟着思考,然后惊讶地看着路禹。
看克洛伦斯表情扭曲,路禹只恨自己记性太差,熵那套理论没能记下来,以至于比喻找得不怎么准确,描述也有些错误,但是看样子克洛伦斯还是理解了。
克洛伦斯对永恒的理解是,永生不灭,与世界并肩,他那个时代的学说根本不曾提到过世界终结,看塞拉的样子,貌似这个时代也不曾有,毕竟这个世界十分年轻,连续几次魔力进阶,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因此不会有人把永恒一词联想到一个物质停止运动的状况上。
路禹的说法完全打破了克洛伦斯对永恒的期待与执着,他封闭的逻辑被路禹粗暴的观点轰开,牢不可破的信念出现了缝隙。
虽然路禹知道,不同的世界,定律不一定能适用,但是克洛伦斯明显不知道,他的双手捂住了头,表情极为痛苦。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想不通或者得到的结论一知半解都容易把艰难建立起的世界观弄崩塌。
克洛伦斯无法接受永恒的终点是一个冰冷,连变化都不曾有的世界,也无法接受永恒竟是镜花水月,他恶狠狠地望着路禹,枯皱的手向前探出。
塞拉正欲出手阻止,克洛伦斯却把手收了回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如同老小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