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民?”菲里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您是指这些城管?”
“是啊,在江户町城管队里面任职的家伙,绝大多数不是秽多,就是非人。”
毛利新一伸手指了指远处那些正在打人纵火的黑衣城管,插嘴接下了这个话题,“……二十多年之前,在佩里提督初次登陆江户湾,幕府刚刚宣布开国的那会儿,我国之人的观念还很封闭保守,对外国人的态度是又畏惧又不屑,甚至根本不愿意打交道。因此,也只有那些肮脏下贱的‘秽多’和‘非人’,才会为了混口饭吃,而去主动伺候那些西洋鬼畜,甚至为虎作伥、为非作歹……”
这位讲话速度快过思维运转的前长州藩主,刚开口说了没几句话,就猛地一下子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的面前,正站着一位再标准不过的“鬼畜大头目”……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那位伪娘少将的面部肌肉,果然已经在一抽一抽的了。
“……啊,真是非常非常的抱歉,在下真是太失礼了,我刚才绝对不是在说您……”
“……没关系,我接受您的道歉,毕竟这只是无心之语。”
菲里略微低下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额头砰砰直跳的十字型青筋,以及正在从背后浮现的一丝丝黑色瘴气,故作平静地淡淡说道。
“……只是,希望您能够尽量详细地给我解释一下,这‘秽多’和‘非人’两个词,究竟是代表着什么意思?还有这些在江户城肆意横行的城管队员,和我们耐色瑞尔帝国又存在着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么……就有些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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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锁国时代的东瀛岛国,整个社会是精密分层而又死板僵化的,每一个人的身份地位都由世袭固定,轻易不能更改。依据身份的不同,每个人所能穿的衣服、所能吃的食物和所能合法居住的房屋,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几乎没有谁可以通过才能和努力来进行改变。
在这一套等级制度当中,除了“士、农、工、商”这四大阶层之外,更下面一级还有“秽多”和“非人”两个更加低贱的社会群体,往往被统称为贱民。
所谓“秽多”,就是很脏的意思。由于东瀛笃信佛教、忌讳杀生,甚至禁止食用大多数肉类,因此从事屠宰业、皮革业的人员很受歧视(肉不能吃,但猪皮牛皮之类还是用途很广泛的),再加上掘墓人、清道夫等一些受鄙视的行业,就构成了“秽多”,即污秽之人的意思。至于另一种贱民“非人”,就更惨了,索性根本不被当成人来看待,基本无法从事什么正当工作,只能靠卖艺、乞讨勉强度日。
这些贱民一般永世不得改变身份,不但世世代代极端贫穷,而且还要在社会上蒙受种种歧视和迫害——他们被圈定居住于环境恶劣之地,不得迁徙也不准拥有地产;在幕府法律之中,他们要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却又基本不被当人看待,可以随便劫掠甚至杀戮:“秽多的身份,只抵一般町人的七分之一,只有在七名秽多被町人杀害的情况下,方能处死一名下等町人!”
所以,当武士们偶尔打造了一把新刀,想要衡量一下其锋利程度的时候,就会直接闯进贱民的居留地,杀几个人权当是试刀——武士对一般人使用“斩弃御免”的特权,还要拥有对方主动挑衅自己的证据,甚至很可能因为证据不充分或对方活动能量强大的缘故,而被奉行所派人捉去吃上官司。但如果是杀几个贱民的话,就完全不必这么麻烦了……他们干脆就连和武士打官司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这些不幸的贱民就一代接着一代,在极端的穷困和歧视之中,异常痛苦地挣扎生存着,其待遇甚至还比不上奴隶……直至耐色瑞尔远东舰队的到来。
三十年前,佩里提督带着一支孤军远征东方,并且通过极其大胆的军事冒险,终于成功击败了色厉内荏的江户幕府,逼迫其打开国门,割让多处租界,战绩堪称辉煌。
但是,佩里提督麾下的耐色瑞尔士兵,毕竟数量非常有限,难以对散落在各地的诸多据点实施有效布防。而且他们毕竟身为外人,对这个国家的人情世故了解不多,经常到处碰壁。为此,帝国远东军方面不得不在刚刚降伏江户幕府,初步打开了这个封闭国度的局面之后,就在东瀛岛国开始招募士兵,试图组建一支土著附庸军,以协助其完成进一步的征服大业。
可在那个时候,随着幕府战败求和,丧权辱国,东瀛国内正是一片风起云涌的攘夷狂潮。不但各地的浪人武士磨刀霍霍,不断袭击落单的外国人和卖国贼,号称是什么天诛。就连普通的平民百姓,也普遍受到社会上激进舆论的鼓动,不愿意为外国入侵者卖命,戕害本国同胞……
因此,尽管耐色瑞尔的募兵官员在江户地区忙活了很长时间,却依旧是一无所获,除了极少数要钱不要脸,又没有家眷拖累的破落浪人之外,基本无法在城镇中招募到大批合格兵员。
于是,通过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耐色瑞尔远东军竟然和江户附近的几处贱民聚落拉上了关系,并且迅速一拍即合——与胸中洋溢着大和魂的“爱国志士”们不同,对于这个世代凌辱、欺压和杀戮着自己族人的冷酷国度,“秽多”和“非人”的心目中一向都只有刻骨的恨,没有丝毫的爱。
而对于眼下这个可以改变自己身份地位的绝妙机遇,诸位贱民们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下来,并且将举族青壮都送进了耐色瑞尔远东军之中,完全不考虑随之而来的滚滚骂名——反正社会上从来就没把他们当人看待过,不是敲骨吸髓的压榨,就是惨绝人寰的屠杀。那么到了这个国家动荡、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们又何必将这些家伙当成是同胞呢?
即使是给外国人冲锋陷阵做炮灰,也比给本国人当做猪狗一般欺负要强!
所谓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至于说那些不准贱民迁徙和转业的严酷禁令……在远东舰队的炮口之下,甭管什么法律都只是废纸一张。任凭幕府方面再怎么暴跳如雷,心中窝火,也只能对此闭上眼睛,权作不知。
随着大批本地贱民的加入,佩里提督的实际势力很快就开始暴涨,并且一下子在这个国家完全打开了局面——原先,耐色瑞尔远东军尽管拥有强大的武力和先进的战术,但毕竟对东瀛岛国的人文地理基本一无所知,真正行动的时候总是免不了会感觉到两眼一摸黑,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不但弄出过一些很脑残的昏招错招,甚至还闹出过不少大笑话,搞得整体局面很是被动。
但随着贱民们的卖身投靠,这种盲人摸象的局面顿时就大为改观了——虽然贱民们一向被岛国社会所排斥,但毕竟世代居住于此,对于这个国家的一切都知根知底,甚至在散落全国各地的贱民聚居地之间,还有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地下情报网络……而这一切根基条件,如今都给了耐色瑞尔人极大的帮助。
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依靠各地贱民的通风报信,耐色瑞尔远东军异常成功地多次挫败了东瀛岛国的反抗运动,准确而有效地反复给予对手毁灭性打击,终于把汹涌激越的攘夷风潮给压了下去。
鉴于贱民们所立下的巨大功勋,佩里提督也投桃报李,宣布凡是有壮丁加入帝国军附庸部队,又或者曾经对远东军方面有过帮助的“秽多”、“非人”聚落,一律得到远东军的庇护,享受到治外法权的待遇,伤害这些人与伤害耐色瑞尔远东军同罪。
后来,佩里提督甚至还给这些“秽多”、“非人”聚落散发了大量过时的武器装备下去,帮助他们抵御各地攘夷志士的报复……于是,借助着外国占领军的火枪大炮与赫赫兵威,这帮“秽多”、“非人”迅速从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低劣贱民,一举飞跃为横行霸道的特权阶级,同时也成为了耐色瑞尔远东军在这个国家的铁杆死忠——他们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这种煊赫地位是怎样得来的。
对于这样一种乾坤颠倒的巨大变化,东瀛岛国的民众普遍感到难以接受。而作为原本的至高统治者,各地武士更是对此义愤填膺——他们非但从此不能再随意拿贱民试刀问斩,反倒是有被对方推着大炮上门来寻仇的危险……而出于对耐色瑞尔帝国远东军的锐利兵锋的畏惧,无论是藩国诸侯还是江户幕府,都没有胆量和能力给地方武士撑腰。因此在各种争斗之中,有了强大武力支持的贱民,甚至开始反过来巧夺豪取武士们的产业,引发出一连串的腥风血雨。在大获暴利的同时,他们也由此而自绝于天下,从而不得不把自己更加紧密地栓在了耐色瑞尔人的战车上。
就这样,耐色瑞尔远东军在东瀛岛国内部深深地打下了一颗钉子,彻底分化了这个国家团结对外的局面,但也为之后的持续动乱埋下了伏笔。
之后不久,佩里提督又通过渥金教会的牵线搭桥,与积极谋夺国家大权的大阪商团密切配合,通过内外夹攻的方式,初步肃清和驱逐了各种顽固保守派,基本控制住了江户幕府的中枢机构,使之逐渐蜕变为一个具备浓厚买办性质的财阀政权……而非原本的军阀政权。这当然会引起军方势力的离心。
为了帮助这个新的幕府尽快拥有一支可靠的基本部队,并且以此来稳定全国局势,震慑住蠢蠢欲动的天下诸藩,佩里提督就将这支虽然数量不多,但却绝对忠实善战的贱民附庸军部队,转让到了幕府名下。而幕府方面也打破一切常规,把这些贱民以城市管理、综合执法的名义,分派到全国各个主要城市,组建起许多城管队,专门镇压浪人和武士的暴乱。甚至还在暗中鼓励他们多下狠手,持续不断地严厉扫荡打击,以尽量消灭这些不事生产的“社会累赘”……
如此一来,东瀛岛国的整个社会身份阶层结构,终于彻底地颠倒了过来。原本应当任人宰割的污秽贱民,如今却穿着城管的黑衣,骑在最高贵的武士头顶上作威作福,甚至肆意喊打喊杀。而原本应该是代表着天下武士利益的幕府,眼下却处心积虑地一再打压武士地位,削弱其传统权威,甚至非常努力地想要消除整个武士阶层……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整个社会的矛盾激化程度可想而知。
※※※
“……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听完毛利新一的讲解,菲里不由得如此叹息道,同时也对佩里提督的手段大为佩服——在击败了正规军的抵抗之后,面对铺天盖地而又气势汹汹的群众运动,实在是没有比拉一派打一派更好的办法了。
至于这家伙站在自己阶层的角度,对于那些披了城管黑皮的贱民们以下犯上、欺凌武士等“罪孽”所发出的一系列恶毒咒骂,菲里倒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族群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奴隶的,也没有一个族群是天生下来就高贵到可以藐视别人的生命与尊严的。在血泪中凝聚的怨恨,就像是深埋的岩浆一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直到彻底沸腾爆发,将其头顶上的重负掀翻在地。
所以,既然武士阶层在过去对贱民们如此欺凌虐待,那就不要怪他们在外敌面前毅然倒戈一击,并且在眼下得势之后,一下子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了。
对此,老和尚静水幽狐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阿弥陀佛,照老衲看来,这问题的根子,还是得出在武士自己身上。”
他抬手遥指着那些被城管队赶得东奔西跑,甚至揍得鼻青脸肿,却依旧不敢拔刀反击的浪人,似乎有些恨其不争气地叹息起来,“……哎,所谓真正的武士之道,就是要不畏强暴,不惧生死,从枪林弹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才能受到世人景仰,立足于天地之间。一旦心中没有了对抗强权的勇气,纵使还有一把刀剑在手,又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为了显示自己的武士道,长州藩的那些叛党就起来造反了,把我这个藩主几乎灭了满门。”
毛利新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苦笑着接口道,“……所有人都是一边指责着别人的种种罪孽,另一边却又做着更加大逆不道的恶行……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让人怅然迷惘啊!”
第二十三章 大江户异闻录(6)
城管队对街区的清理整顿工作,虽然执行得颇为野蛮暴力,但却也完成得非常迅速。
仅仅只花了大概一刻钟时间,他们就将堵塞了街道的流动摊贩与拉客武术家驱逐一空,另外还捣毁了好几处小巷子内的浪人窝棚,顺便也把各自的腰包和随行的板车塞了个满满当当。等到一切工作基本完成,他们就“嘟——”地吹响了尖利的铜哨子,然后起程前去整顿,或者说去祸害下一块地方了。
看到街面上又一次恢复了平静,菲里自然也再次开始了他今天预定的行程,朝着黑岛藩邸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而那位前去女方家中送彩礼,却不慎扑了个空的毛利新一先生,似乎也正好闲来无事,索性先让随从扛着彩礼箱笼回家,然后自己却陪着菲里等人,继续一路边走边聊,顺便也好拉拉关系——幕府征讨长州叛逆的战事,迄今为止一直是屡屡碰壁,如果他这位无兵无权的流亡藩主想要恢复家业的话,弄不好还真的需要借重耐色瑞尔帝国的军力。
既然毛利新一的心里存着这个打算,那么他在这之后一路上所谈起的话题,自然多半也是围绕着这场正在岛国西陲各地愈演愈烈的战争。
而菲里也很乐意借助这个机会,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一些前线的最新情报——作为法理上的长州藩之主,以及此次战争的“正义象征”,毛利新一在幕府里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至少可以列席旁听大多数军事会议,并且能够看到很多没有注过水的真实战报……与之相比,菲里却是在江户城一带人生地不熟,只能偶尔从泽娜公使那里获得一些不知真假的过时消息,所以对此自然相当感兴趣。
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和大多数传统的东方国家一样,江户幕府同样在谍报工作方面做得非常之糟糕,甚至几乎没有象样的保密观念——从战区传递回来的各种军事情报,居然被这位前长州藩主像是对待八卦新闻一样,随随便便地就在人流稠密的大街上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