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仁孝天皇发来的这封“恩旨”,让龙巫教特使艾克林恩感觉很是哭笑不得,但在发泄了一通之后,他还是命人取出了此次讨伐比睿山的重要战利品——仁孝天皇的亲哥哥,比良亲王殿下那颗用石灰和盐巴草草炮制防腐的头颅,还有比睿山僧兵首领安国寺长卿大僧都的脑袋,让宣旨的公卿带回去表功。
等到那位公卿颤巍巍地捧着两个盐腌人头离开之后,艾克林恩便将圣旨卷起来往角落一丢,然后向帐内诸将下达了命令,明日全军收拾辎重,打包战利品,准备从比睿山开拔撤离。
“……呵呵,艾克林恩大人,咱们接下来再到哪里去抢一把?这份劳什子诏书上写的东山道那边,有啥好玩意出产啊?”
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蛮族将领,摩拳擦掌地凑过来问道。而帐内的其余诸将,也都是一副兴头十足、跃跃欲试的模样——无他,这一次的跨海远征,实在是发财发得太爽了。让这些野蛮粗鲁的草原汉子,不由得食髓知味,对战斗或者说打劫的主观积极性越来越高涨。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靠不住的外国友人们(中)
就如同从来没有猫儿不偷腥一般,古往今来的草原游牧民,也从来没有遵纪守法不喜欢劫掠的。
起家于大草原上的图坎汗国,创立迄今不过数十年,而且出于游牧民族时常迁移的散漫天性,政治结构也相对松散。即使建立起了统一的国家,内部依旧是各部落分治的传统状况,相当于独立性很大的分封制,或者说比较紧密的部落联盟。只不过可汗家族的部落最为强盛,一直都能稳稳地压服群雄罢了。
因此,会被帖木尔可汗认为不值得珍惜,能够轻易打发到海外异国,去给龙巫教特使送人情当炮灰的骑兵,自然不会是他本部族的帐下健儿,也不是某个强大部落的部众——首先,即便是以可汗的权威,也不能无缘无故地逼迫这些实权派献出视为命根子的战士;另一方面,也是防备麾下这些野心勃勃的诸侯,借此机会绕过王庭,搭上龙巫教这个至关重要的强大外援,从而影响和动摇自己的王位。
所以,这位慷慨豪爽的可汗陛下,主要是从那些长期被边缘化,在政治上没有威胁性,也比较听话的弱小部族当中,征召了两千多名精悍骑兵,让他们自备干粮、马匹、军械,一股脑儿打发过来送人情——王庭在此过程中分文不花,连渡船都是无偿强征高丽属国的,看似慷慨而又义气,其实吝啬得可以……
这批图坎骑兵虽然成分上比较杂牌,但同样长期追随帖木尔可汗征讨四方,个个都是从尸体堆里钻出来的厮杀汉子,只要装备上了优质兵刃,战斗力并不比王庭的精锐近卫军相差太多。在此地多年不识干戈的文弱岛民心目中,简直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嗜血狂魔。
只是由于所属部落过于弱小,政治地位长期边缘化,导致他们在战利品分配方面也总是被边缘化——需要流血牺牲的苦仗硬仗从不落下,能够大发横财的屠城洗劫却很少轮得上。偶尔轮到一回进城洗劫的机会,通常也要等其它大部落的人先抢过一遍,才允许他们进去在旮旯里搜索若干剩余之物,往往只能捞到一些破瓦罐和几匹烂布,而孝敬给王庭贵人的贡品却依然不能缺少……所以这些小部落出身的骑兵,一个个骁勇善战归骁勇善战,家里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叮当响。
这次奉命远征陌生的东瀛海岛,他们最初还以为是一桩赔钱又赔命的苦差事,一路上愁眉苦脸、怨声载道,只是迫于可汗王庭的诏令,以及冲着龙巫教无偿提供的一整套精良甲胄、弓弩、火枪、刀剑和锅瓢炊具,不得不硬着头皮拿命去搏——广袤的草原上素来物资匮乏,特别是极端缺少铁器。
除了某些特别富庶的头人贵族之外,其他牧民连一副盔甲都凑不齐。一把平凡无奇的钢刀,都能作为贵重财产代代传承,珍爱若宝物,轻易不敢使用。在平常时候,这些穷苦的游牧民,只能拿着一撇就断的粗劣轻弓,用近似于原始人时代的石簇骨箭,去凑合着打打野物,有时候甚至连兔子皮都射不穿。
在一些最为偏远的小部落之中,甚至连铁锅都是稀罕之物,时常需要好几户牧民共用一口锅……
即使是帖木尔可汗在这些年东征西讨,占据了偌大的疆域,但是在极不公平的利益分配之中,也只是肥了王庭和当权的大部落,那些边缘化的小部落依然所获极少,和过去一样潦倒穷困到了可悲的程度。
因此,一整套火枪+马刀+轻装铠甲的近代化骑兵装备,以及附带的工兵铲、手斧、短锯、行军锅灶等生产生活工具,对这些穷苦游牧民的诱惑力,自然是可想而知,也难怪他们肯来搏命了。
没想到真正渡海登陆之后,这些穷困潦倒的游牧民却极为惊喜地发现,自己简直是耗子钻进了米屯——与苦寒贫瘠、物资极度匮乏的戈壁草原,以及久经铁骑蹂躏、到处残破不堪的翔龙帝国北方诸省相比,数百年未经战祸的东瀛岛国,简直可以说是富得流油了。
更妙的是,这个国度已经偃武修文数百年,虽然号称还是武士掌权,实际上却半点看不出武夫当国的强悍铁血之风。眼下又骤发内乱,地方秩序全面崩溃,豪族流民彼此攻杀,在数千名图坎骑兵的马刀和弓箭面前,根本组织不起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基本上只能任凭这些天皇请来的“外国友人”肆意横行。
于是,本着不能做亏本生意白跑一趟的原则,这帮穷鬼刚一渡海登陆,就开始大肆劫掠,一路上不管啥小村小镇都不肯放过,锅碗瓢盆全都要抢走,然后很快就发现自身的运输能力遭遇瓶颈,连人带马都是浑身大包小包的,已经快要走不动路了。
无奈之下,他们先是丢了铁锅瓦罐之类的粗笨家什,带上更有价值的粮食和牲口,接着又丢下了携带不便的粮食和牲口,只留下容易携带的铜钱和布匹——反正这一路上尽是人烟稠密之地(与时常数百里缈无人烟的空旷草原相比),只要刀枪在手,就绝对不愁抢不着吃的。
等到这班穷鬼进入京畿之地,从奈良城开始四处劫掠佛寺之后,更是被金碧辉煌的佛像、雕梁画栋的佛堂和种种华美至极的法器饰品给迷花了眼,为了腾出空位置,连铜钱和布匹也统统扔掉了。
由于马背上能驮的东西实在有限,他们又从这些寺庙的佛田庄园里搜刮来大批牛车,装的全是从佛堂神龛中抢来的各类玉石佛像,金银杯盏、宝石念珠、香木挂饰、绫罗绸缎、还有用名贵贝壳和珊瑚做成的小摆设。连马鞍下垫着的老羊皮,也被换成了最上等的雪狐和红狐毛皮坎肩……如此天翻地覆的奇妙际遇,也难怪诸位穷怕了的将校们,对于征伐劫掠这般踊跃了。
遗憾的是,面对着将校们的殷切期盼,艾克林恩却只是斜着眼睛,望了他们挂满玉石玛瑙、金银珠串的脖子几眼,然后对前来探询的蛮族将领反问道,“……怎么?你们这两月来可是走一路抢一路,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抢够吗?阿尔斯楞千骑长,阁下刚才纵兵洗劫延历寺的时候,似乎是就连房梁上涂的金粉,还有壁画顶端镶嵌的水晶宝石,都叫人用绳索吊着拉上去,拿刀一点点全都刮下来了吧!”
“……嘿嘿,这个……底下的小子们这些天确实抢得挺多。这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才让咱们这些苦命人发了一回横财……不过,像金银珠宝这样的好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呢?”
阿尔斯楞千骑长呵呵地傻笑着,抬手搔了搔不知多少年没洗过的油腻头发,捉出几只虱子来,“……再说了,在我们草原上有句名言,人生最大的快乐,不就在于到处追杀你的敌人,侵略他们的土地,掠夺他们的财富,享用他们的妻女,然后得意地倾听他们的痛哭声吗?”
此话一出,帐内诸将纷纷点头附和,艾克林恩却是以手扶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恐怕要让你们感到失望了。那位仁孝天皇可没安什么让大家继续发财的好心!他希望我们前去讨伐的东山道,可远比不得这富庶的京畿之地,在这个国家乃是著名的穷山恶水,沿途尽是走不完的陡峭山路、羊肠小径、溪谷激流,管保教诸位的坐骑活活累死摔死,一不留神还会陷进峡谷中的伏击圈,被土石擂木什么的在谷口一堵路,接下来你们就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啦!
而且,那边山里的女人都穷到没衣裳穿,想要抢到一点大米都难!更别提什么财宝了。虽说曾经有过几个还算不错的金矿,但是眼下也都已经枯竭了……莫非你们真愿意过去送命受罪?”
一听得接下来的讨伐对象居然这般穷困潦倒,已经被丰厚掳获养刁了胃口的诸位将校,顿时纷纷打了退堂鼓,改作其它盘算。
而那位最先开口询问的阿尔斯楞千骑长,也是把玩着手腕上新抢来的翡翠观音像,嘟嘟囔囔地唠叨着说道,“……哦,既然东山道这么没油水,路又不好走,山里头的黑瘦女人似乎也没啥意思,那么索性就别去理会这个劳什子圣旨了吧!反正咱们也不是那个什么天皇的臣子……艾克林恩大人,还请您仔细说说,这个国家还有那些地方比较富庶?我们也好接着过去发财……”
诸位图坎骑兵军官也跟着一起附和着出声鼓噪。
“……是啊,再说说还有什么更富饶的地方!天底下像这么容易揉捏又有油水的国度可不多啊!”
“……没错没错,这么难得的发财机会,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么一回了,不捞个够本可不成呐!”
“……对啊,京都那帮龟孙子想要咱们去东山道受穷吃苦,肯定是想把富庶的好地方留给自己人……”
……
望着诸位明明已经所获甚丰,却依然毫不知足的蛮族军官们,艾克林恩只能继续无奈地叹气。
“……恐怕又要让诸位失望了,在我看来,眼下差不多是该到收手的时候啦!等到全军拔营撤离比睿山之后,就不必南下再回京都,当然也不须继续东征残敌,而是沿原路向西返回,从出云渡海入高丽,再穿越高丽半岛,北上草原……对于诸位来说,这一次远征已经结束,可以回家去看老婆孩子了。”
军帐内霎时间一片寂静,由于得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讯息,所有将校全都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有人呐呐地吱声,“……怎么说走就走了?这才没几个月啊,弟兄们都还没到想家的时候……”
“……你们这些瞎了眼睛的财迷……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见到众人依然执迷不悟,艾克林恩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就差没有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你们这一路烧杀屠戮,有多少尸骨被曝露野外任凭腐烂?佛门崩溃之后,这个国家更是几乎没了治疗师,眼看着就要爆发一场大瘟疫……往城池里丢死人引发瘟疫,不正是你们草原骑兵的常用故伎吗?
这一次出征,诸位的部族普遍准备不足,军中没几个萨满巫师,龙巫教的法师数量同样不多,治疗药水也带的很少,更没有地方补充。故而军中一旦瘟疫蔓延,只怕是有覆灭的危险啊!莫非你们宁愿让麾下儿郎病死在异国他乡,也不想就这样带着他们腰包鼓鼓地安全回家吗?”
说到这里,他略微喘了一口气,又接着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道,“……而且,就算你们自认为皮糙肉厚,不怕瘟疫侵染,这个国家也已经没有多少容易下手的软柿子可抢了,更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近畿这些千年古寺囤积更多的财货——像这种佛陀骤然陨落长眠,一切僧尼大德法力尽丧,导致京畿佛寺守备极度空虚的特殊状况,可是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剩下的那些村镇市集,本来就为饥荒困扰,多半穷苦不堪,无财可取。而囤积着财富的诸侯城堡和著名神社,又全都坚固难攻,防备森严,往往还建立在地形险要的山头上。想要拿下来,就得费时费力用命去填……你们加起来又有多少人?几门重炮?多少攻城器械?够填几座城堡的壕沟啊?!
除此之外,耐色瑞尔帝国远东舰队依然完好无损,掌握着绝对的制海权,而我们这边却是连一艘战舰都没有,只是趁着他们的封锁线空隙,乘坐民船甚至渔船溜进来的而已。
眼下这支舰队要留驻大阪,协助旧幕府残军巩固城防,一时还无力干扰从高丽半岛进入这个岛国的海路运输。但万一他们从大阪城腾出手来,把舰队转移到对马岛,封锁住海峡通道……帖木儿可汗虽然是草原和陆地的王者,却对海洋无可奈何。而龙巫教之主萨马斯特先生新近又遭重创,尚未复活,也不可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援助。届时你们可就是再也无路可退,只能埋骨于此了啊!
既然已经可以不用再流血牺牲,也不用冒任何多余的风险,就能够轻轻松松地带着这么一大笔横财回到家乡去,让你们的妻子儿女欢呼雀跃,为什么还要这样的贪心不足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靠不住的外国友人们(下)
虽然对撤军的理由已经解释得很是中肯,但帐中诸将还是颇为迟疑,面色不豫。
艾克林恩等了半响,也没听到他们的应答,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转身一把掀开帐幕,几步走到帐外的夜空之下。
此刻的比睿山脚下,正是一派星罗棋布的篝火连营。一撮撮黄色的火焰,在佛教经卷和佛像残片之间跳动,发出阵阵脆响,火星四溅,与烈焰冲天的山头交相辉映,充分显示出了这个烽火乱世的残酷景象。
浑身血腥的草原骑手们,在肆意抢掠了一整天之后,又意犹未尽地拆了山下的寺庙,将那些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香案神龛劈碎,和这些强盗看不上眼的书册经卷一起丢进篝火,然后围着火堆谈笑、放歌,顺便清点这一天劫掠的收获,享用刚抢来的酒食与女人。
距离统帅大帐不过十几步外,就有一名醉眼朦胧的百夫长,脖子上挂着十几串珍珠、水晶和金银材质的念珠,浑身披着好几件光彩夺目的丝绸袈裟,左手搂着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泪痕的年轻尼姑,右手将一小瓶刚抢来的清酒仰头灌了一口,接下来却又似乎是感觉口味不佳地咂了咂嘴。
随身伺候的亲兵见状,赶紧递上几块金黄酥脆的烤牛肉,肥美的油水临空滴落,溅在火红的木片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百夫长抓起牛肉啃了几口,这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将身边几瓶不太喜欢的清酒随手打赏过去,还醉醺醺地抬头高喊道,“……长生天保佑,将太阳照得见的地方,全都变成我们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