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看法,如果没有外援的话,这一仗恐怕会打得很艰难,要不然也不会硬逼着咱们召唤怪物了。眼下的朝廷啊,只怕是已经急得连猫爪子都想拿来用了!”
“……外援?眼下各类瘟疫来势汹汹,蔓延四方,各地的藩主土豪,一个个缩在碉堡里防疫都来不及,又哪里肯赔上性命,主动出来招惹疫病?原本朝廷能忽悠那么多人参与倒幕,靠的是自家的大义名分。如今的东军又抬出了那些后南朝余孽,树立起了一个镰仓朝廷,所谓大义名分已经是能够与我辈共享了。
而咱们这位陛下先是强行尊奉黄泉之神月读命,然后又悍然颁布灭佛令,把千年以来一直亲近朝廷的佛门给剿了,搞得天下瘟疫丛生而无人医治,神界次序也被搅得乱七八糟。原本应该听从天照大御神后人吩咐的各地神社,如今也是怨气冲天,再不肯盲目跟从……如此不顾民心的倒行逆施,都把自家形象给毁到了这般地步,朝廷又还能往哪里去求援兵?”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也越聊越灰心丧气,痛骂天皇和朝臣的脏话不绝于耳。然而,就在这个大家都快要蹲到墙角画圈圈的时候,一名阴阳生突然悄悄凑了过来,压低嗓门对诸位先辈师长说道。
“……诸位前辈,不知可否听小子一语,既然当今这位圣上倒行逆施,朝堂上也尽是奸臣昏官罗列,眼看着前途黯淡,气运将尽。我等又为何要继续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而不去设法自救呢?”
“……自救?你该不是跟那边的什么人取得了接触,想劝说我等背弃朝廷吧?!”
年纪最大的老阴阳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朝廷如此苛待我等,若是能有出路,谁不想另攀高枝?可是我等一身灵力,有大半来自这朝廷官职的赐予,若是放弃的话,就要灵力大损。万一朝廷再发一道惩罚的圣旨,还会很可能直接堕落为凡人,之后又该以何为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老夫是不会走的——当然,万一真的到了京都城破的时候,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也就实在顾不得什么灵力和法术了……”
“……不错,在咱们这阴阳寮里,可没有几个愚忠之辈。若是当真可以随便跳槽的话,我们早就去投靠幕府或大阪豪商,或者自己到外地开个小神社了。有谁愿意蹲在这破地方被人随意驱使,还要受穷做白工啊!可这不是没办法全身而退嘛!若是没了这身降魔驱邪的本事,就算离开了朝廷,又有谁愿意接纳?”
另一位阴阳师也接着说道,而那位提出建议的阴阳生却只是诡秘一笑。
“……诸位前辈说的都很对,我辈的身份确实特殊,想要投靠武家或财阀,都很有些难度。为了保住这一身苦心修炼的法力,只能勤勤恳恳地侍奉皇室,像条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干活……可问题在于,除了京都的这位仁孝天皇陛下之外,如今的关东不是又有了另一位圣上吗?”
他抬起一只手,遥遥指向东方,然后对一众恍然大悟、眼神发亮的阴阳师们咳嗽一声,又胸有成竹地接着劝说道,“……既然如今有了门路可保一身法力无虞,那么根据如今的这种局面,我等阴阳师究竟该效忠哪一个朝廷、哪一位陛下,诸位是不是应该再考虑考虑呢?”
第二百零九章 树倒猢狲散(3)
初冬的阳光,斜照在京都的皇宫之上,折射出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如同流淌的黄金一般华丽耀眼。
尽管时值岁末,寒风乍起,一切昆虫蝴蝶全都隐匿无踪,鸟雀之声亦是随之稀稀落落,最后一片落叶也已经从枝桠上脱落,最耐寒的晚秋菊花都早已残缺凋零,但在这座规模宏大的宫殿群之中,却完全看不出几分黯淡萧瑟之意,反倒充斥着无数鲜艳夺目的色彩。
虽然旧有的宫殿在八月份的京都之战中被烧毁大半,但是随后的几个月,在仁孝天皇不顾战乱、不惜工本的大兴土木之下,如今这皇宫早已被翻修一新,其富丽堂皇的程度还要更胜往昔,处处都是一派金碧辉煌的奢靡景象。纵然宫内的花木早已枯萎,那一排排气势恢宏的飞檐斗拱,那一幅幅精心涂饰的鲜艳壁画,以及廊柱表面那一层层光芒四射的金箔和银箔,还是足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尽管这座还散发着油漆和新鲜木材气息的皇宫,从外观上看是如此的绚丽华美,但是生活在这座宫殿里的人,如今却是毫无欣喜闲适之意,反倒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深感灾难就要降临。
——就在宫廷阴阳师们彼此窃窃私语,试图改换门庭自谋出路的同时,永远伟大、光荣、正确的绝世圣君仁孝天皇陛下,也在几十步之外的紫宸殿内,心头焦虑地同朝臣们商讨着当前危局。
地板上铺设的崭新榻榻米,散发稻草的香味。花纹精美的青铜方鼎内,焚烧着昂贵的麝香、乳香和没药。半透明的樟子纸拉门和隔窗,营造出一种微妙的朦胧氛围。虽然远不如中原皇帝的殿宇那般巍峨壮观、磅礴大气,但却也胜在简约精致,每一张描金彩绘的竹帘,每一具巧夺天工的摆设,每一件细腻华美的器皿,每一样盎然生趣的盆景,都透着些许风雅的韵味。
然而,就在这座如诗如画、无比风雅的精美殿宇之中,仁孝天皇和他最宠信或资历最老的十几个朝臣们,却是对周遭的奢华陈设无心欣赏,人人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愁容满面,对着地板中央摊开的一张京畿地图,已经讨论了足足三四个钟头,依然是什么像样的对策都拿不出。
“……宫中阴阳师对召唤八歧大蛇的尝试,今日已经是第四次失败了。而为了布置召唤阵,库存的朱砂、水银等物耗费甚多,即将告罄,连制作符箓的黄纸都不多了。”
由于阴阳师的官位太低,即使是掌管阴阳寮的阴阳头,也不够资格上殿议事,于是只能让一位中年公卿转奏,“……而如今京都已成孤城,这些作法所需的东西眼下都无处采购,阴阳寮的人已经来诉苦了好几次,说是再这样下去,非但他们的灵力将会损耗过度,届时说不定连式神都无法用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众位公卿倒是一脸的淡定,唯有御座上跪坐着的仁孝天皇陛下,脸色很是难看。
因为让阴阳师召唤八歧大蛇来御敌这个异想天开的点子,乃是天皇陛下自己拍脑门想出来的主意。既没有经过事先论证,也没有给大家通过气,因此看到天皇吃瘪,诸位朝臣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由于上千年以来的皇权衰微,非但武士们只把天皇当成招牌和幌子看待,就连朝廷里的公卿贵族,对天皇也没有了多少敬畏,只剩下了礼貌上的尊敬而已。
看到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破敌妙策”,竟然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打了回票,还让自己沦为笑柄,仁孝天皇自然感觉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桀骜脾气发作起来,很想要恼羞成怒,硬逼着阴阳师们继续施法召唤。
但问题是,他又害怕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狂想,当真消耗干净阴阳师们施法的材料,以至于废掉朝廷手中最强的底牌——他还不知道这些满腹怨气的阴阳师都已经在谋划跳槽了——所以在气哼哼地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事再议!”
堂下竖起耳朵倾听的诸位公卿贵族们,闻言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在官僚组织的常规政治语言当中,再议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所谓的再议,基本上就是再议论议论,再研究研究,再商量商量,再权衡权衡,再比较比较,再考虑考虑,再观察观察,再看看,再想想,再等等……等等等等……总之就先搁着了。
只是,就算阴阳师召唤的大怪兽一时无法指望,但这京都城还是要设法守住的。
※※※
“……咳咳,诸位爱卿,当前西洋鬼畜与关东叛逆连破朝廷三路官军,并且渡海屯兵大阪,蓄势待发,其本阵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朕甚为忧虑啊!诸位爱卿已经在此苦思良久,难道就拿不出一个对策吗?”
神情憔悴的仁孝天皇身披一袭紫色皇袍,仪态肃然地端坐在御座上,用一根长木杆指点着紫宸殿中央摆设的沙盘地图,急切地期盼着堂下众位公卿能说点什么,哪怕是异想天开也无所谓。
但诸位公卿互相私下里交换了几个眼色,却是一个个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以扇掩面,似乎是全神贯注地在欣赏着各自折扇上的字画,却就是不愿意开口吐出一个字。
时近黄昏,伴随着渐渐阴暗下来的天色,萧瑟的寒风不是透过竹帘吹入室内,然而跪坐在榻榻米上的那些公卿贵族,却是谁都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有些心理素质较差的人,甚至还冒出了晶莹的汗珠。
不是诸位贵人们不担忧朝廷覆亡,可他们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眼下的朝廷是外无救兵,内无军械粮草,更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将才,除了一堆不能吃不能用的金银财宝,又该拿什么去打仗呢?
通常来说,可以靠勇气打赢一场战斗,可以靠谋略打赢一场战役,但若是要打赢一场战争,一般就不得不硬碰硬地比拼综合实力了,单纯靠运气的做法基本是行不通的。
而眼下京都的这个小朝廷手里,究竟还能拿得出些什么像样的筹码呢?
——答案是:几乎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自从京都起兵成功以来,岛内四方风起云涌,倒幕事业看似一帆风顺、势如破竹。无数“勤王义士”赶赴京都,远近藩国诸侯尽皆上表归附,就连德川幕府的谱代家老,也纷纷和朝廷暗通款曲,图谋反正。
面对如此盛况,素来好大喜功的仁孝天皇,一时间当真是志得意满,自以为天下归心,王政复古指日可待。于是一心只想着如何大兴土木、广修宫室,以此来彰显盛世气象,却将囤积粮草军械、整军备战这类军国大事,统统丢到了脑后,认为此等俗务自有四方义士代劳,不必麻烦他这样的绝世圣君费心。
既然天皇陛下都已经这样在带头挥霍享乐,下面那一班好吃懒做的公卿贵族,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乃至于变本加厉,一个个忙着翻盖豪华府邸,广纳姬妾娈童不提。整日里就是在吟风弄月,一场接着一场地开着茶会、宴会、连歌会、游园会等等,却从不肯费神关注一下军政大事。
——按照天皇陛下的想法,这讨伐残敌,平定天下之事,自然会有四方“义士”代劳,他只要在事后夸奖几句,并且注意不要让某位“义士”的势力一家独大,威胁到朝廷本身即可。若是凡事都亲历其为,那反而是落了下乘,不是御下之道的正解。因此公卿朝臣们在揣摩圣意之后,自然也是一个劲地阿谀奉承,而不会自讨没趣,作什么“盛世危言”、“逆耳忠谏”,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尤其是在十月份的时候,当佩里提督战死于奈良的尸首被送入京都邀功,并且还有若干幕府亲藩重臣们裹挟着本代白痴将军德川家鸣,来到京都向天皇陛下投降,“被自愿”表示辞官纳地,奉还版籍之后,朝廷上下的乐观思想更是达到了最顶峰。
——连凶名远播的西洋贼酋,也在“朝廷圣威”之下兵败身死,连身为天下霸主的江户幕府,都哭着喊着主动投降了,关东剩下那些不识时务的大猫小猫两三只,还不是信手拈来?
但令满朝文武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尽管朝廷在之前一心叫嚷着倒幕倒幕,但真正等到了江户幕府轰然倒塌之后,局势反而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就迅速逆转过来。
前不久浩浩荡荡出京东征的三路大军,先是征伐东山道的中路军临阵倒戈(应该说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这个见鬼的朝廷打仗),然后是兵力最雄厚的南路军一夜溃散,除了和自家先锋赤报组内讧一场,还被打得灰头土脸之外,几乎毫无半点战果可言。
最后,以萨摩藩为主导的北路军,倒是在敦贺港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轻松歼灭了远道而来的陆奥国会津藩兵,杀得北陆各藩尽皆胆寒。然而,面对着另外两路军队的惨败,朝廷只得命令他们移兵南下,先拔出大阪这颗钉子,然后再预备与关东来犯之敌决战京畿,以挽救危局。
不料,萨摩军才刚刚杀到大阪城下,尚未开始攻城,就居然毫无征兆地集体遭瘟,更要命的是一切医疗手段全数无用,于是没几天就自行瓦解崩溃,死了个干净!还把大批军械粮草留给了敌人!
——如此扑街成大坑的可悲武运,怎一个“衰”字了得?!
至此,仁孝天皇才从“绝世圣君”、“王政复古”的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并且真正地慌了手脚。
自从他雄心勃勃地发动三路大军东征以来,京都的兵力基本上都被抽空了。剩下的不过是绯月宗一郎的两千奇兵队,还有另外两千依附于奇兵队的闲散浪人,原本的计划是预备改编为“京侍”,即天皇的御亲兵,这些人经过绯月宗一郎这位“当世名将”的速成调教,用来管理一下京都的治安、弹压一下民间骚乱,倒是基本上够了。但若是要用这么点兵马和上万西洋鬼畜的强兵死磕,就连天皇陛下也没这个底气。
在京都郊外,原本还有几伙懒得跑远路开赴关东的“勤王义士”在游荡劫掠,跟筛子似地搜索着越来越少的剩余目标,虽然尽是些乌合之众,但是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万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