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早已备好了酒盏和坐垫,当侍女们端着菜肴上来之后,前一刻还身为阶下囚的毛利新一,就与守随信吉坐在一扇装裱着吉原花街浮世绘的精美屏风后面,各自搂着陪酒女郎对饮开了。
尽管饱经战乱的长州藩内已是人间地狱,但守随信吉招待落难藩主的这顿饭菜,却是丰盛得难以置信。光是开胃菜,就有玉子豆腐、烤鳗鱼、蜂蜜莲藕、糖渍栗子、油炸螃蟹等六七道之多。主菜则更是豪华,华丽的伊万里青蓝瓷盘中,是用竹叶包着的美味鲷鱼片;新鲜的黑鲷鱼刺身配上碧绿的芥末,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金黄的炸虾天妇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盐烤香鱼的尾巴上还沾着晶莹的盐粒;而用香菇、竹笋、口蘑、松茸等各色山珍煮成的素火锅,也很是鲜美可口。
菜肴端上之后,守随信吉又亲手开了一瓶昂贵的西洋香槟,倒在两只精美的彩色玻璃杯中,作为佐餐的饮品,甚至还很熟练地投入了调节口感的冰块。看到碎冰在汽酒中跳跃着发出滋滋的声音,毛利新一的味蕾似乎也变得动感跳跃起来,端起酒杯喝上一口,确实是清爽怡人,堪称绝妙享受。
明亮柔和的灯光、温暖舒适的炭火、淡雅宜人的熏香、丰盛美味的宴席、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有窗外庭院中别具风味的雪景……这一切充满上流社会气息的东西,让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喝霉米粥的毛利新一,感到恍如梦境,仿佛自己回到了战前的太平盛世,仿佛是回到了他还统治着长州藩的那个时候。
“……菜已经上齐了,殿下还请尽量享用。”
守随信吉先自饮了一小杯冰镇香槟,然后便对毛利新一劝道,“……这一年来的连番战祸,早已让长州全境满目疮痍。这些难得的酒菜,都是藩内众人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也算是给您压惊了,还请不要客气。”
而毛利新一则已经完全没工夫搭理这家伙了,只顾着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什么礼仪风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忘了在陪酒女郎身上揩油——他哪里还会客气?他都已经快要饿昏了!
因此,一直等到酒饱饭足,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这两人才各自捧着一杯抹茶,开始谈起了正事。
简而言之,就是长州藩土豪们再次易帜反正的价码。
从今年的一月份到十二月份,可怜的长州藩先是连续打了八个月内乱和外战,甚至一度以一藩之力,硬抗举国之兵,导致几乎所有的村镇市集都曾经被战火蹂躏,死伤之惨重实在难以想象。
然后,随着京畿朝廷的异军突起,这个藩国虽说暂时远离了战事,却又在剩下的四个月里,因为战乱耽误了农耕,结果连续遭遇到了饥荒和瘟疫的冲击,一时间尸横遍野、村舍荒废,城镇化为鬼蜮,农田化作荒野……全藩上下在战前统计的二十万人口,至此已经只剩下不足三万人,其中不少还是奄奄待毙的病号。而作为主要劳动力的青壮年男丁,更是在战火和瘟疫之中几乎为之一空!
战乱的破坏力达到这个程度,就已经不是用“民穷财尽”能够形容,而是应该说成“人死国废”了。
眼看着家园沦落到这等毁灭边缘的地步,就算是以前再怎么野心勃勃的豪族,如今也都只能偃旗息鼓,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坚定的和平主义者——若是继续再打下去的话,真的是什么都要完蛋了。
因此,在京畿剧变的战报传来之后,以守随信吉为首的长州藩土豪们,几乎没怎么讨论,就一致作出了重新向原藩主毛利新一臣服效忠,借此来向大阪方面示好和降伏的决定……比较遗憾的是,由于道路不够通畅,这个消息直到今天才传入长州——于是,回来太早的毛利新一,就不幸遭受了几天牢狱之灾。
但不管怎么说,等到毛利新一被守随信吉说服,以藩主直领的规模提高一倍,并且每家豪族都向他缴纳一大笔罚金为代价,放弃了替自家亲戚报仇的打算,行文颁发了全藩大赦令之后,桀骜不驯的长州藩武士们,这一次居然未经任何战斗,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辖下。
藩内残余的豪族首领,全都赶来向毛利新一拜伏称臣,并且向落脚于大阪城的熊泽天皇小朝廷,送去了降表、效忠书和礼物——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好运气来了连山都挡不住啊!
于是,正在风雪连天的山阴道上连日赶路,希望能够前往长州藩“根据地”重整旗鼓的仁孝天皇御驾,便立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新年时节的大阪城,尽管依旧衰颓萧条,依旧流民遍地,但还是多少有了几分喜气。
毕竟,随着京都朝廷的覆灭,战火已经基本远离了这座城市。
虽然这天下依旧有许多地方战火纷飞,但至少这大阪四周的近畿地区是能够喘一口气了。
乱世之中,诸侯军阀一心争权夺利,黎民百姓只求苟且偷生。在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悲惨一年即将过去之时,不管是再怎么困窘的人家,也都想方设法要过个好节日,让新的一年多上几分盼头。
所以,在巨熊军团返回大阪后不久,城内的街道上就开始飘散起烤年糕的香味,四处都零零星星地响起了鞭炮声。为了在过年时有点荤腥下肚,大阪湾渔夫捕获的海鱼变得每天供不应求,至于这鱼肚子里面有没有死人手指之类的恐怖玩意儿,暂时也都顾不得了。
而眼看着己方新近接连获胜,敌军土崩瓦解,在这局势一片大好之下,当政的大阪财阀和熊泽天皇的小朝廷,也都希望这个新年能够过得欢乐一些,以求新年更有新气象。
正好有半年前派往南洋采购粮米的商船队返回大阪,运来了大量的稻米、布匹、副食品和制造火药的硝石。菲里、泽娜和三井龙姬这三个大佬彼此商量了一番,为了安抚城内人心,索性趁着这个过年的机会,好好慷慨了一把——十二月二十九日,新朝廷颁发恩旨,大阪全城居民都可以凭着户籍簿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派发白米三升、砂糖五两、精盐五两、酱油一升、烧酒一瓶(注:参考1945年元旦日本东京新年配给标准)。在除夕之夜,还有海军礼炮发射的焰火表演,让大家一起庆贺战乱消弭,天下将定。
就连逃进大阪城内躲避战祸的难民,也享受到了新朝廷的恩泽——虽然近畿地区的战火已经基本熄灭,难民们也可以出城回乡,恢复田园。但是这毕竟才十几天功夫,根本来不及准备。而且城外天寒地冻,又没有干粮和盘缠,甚至连开荒的农具都没有,只怕是走到半路上就要饿死冻死。
因此,这阵子在官府的施粥棚外边,依然是整日人满为患。不过由于国内人口在短短数月之内锐减了上千万,粮食危机本来已经大为缓和,再加上大批南洋稻米的运抵,吃饭问题已经基本不是问题了。
而曾经涌入大阪城内的几十万难民,在这半年的艰苦围城之中,也早已是病死饿死了无数,还有不少人在走投无路之下自卖为奴,爬上精灵的贩奴船前去南洋种植园干苦工了。现在还能在大阪城中撑着活下来的难民,不过一两万人而已……于是,有关当局很慷慨地宣布,新年期间,施粥棚提供的稀粥一律升级为饭团,除夕时节还有热汤发放,让难民们也沾一沾喜气。
于是,除夕这一天的大阪城中,当真是普天同庆。一筐筐热气腾腾的饭团,一桶桶香味四溢的酱汤,被士兵抬进施粥棚,诱得无数饥民贪婪地大口呼吸,似乎要把这白米饭的香味牢牢记在心底。
在排队领到了每人的两个饭团之后,那雪白的饭粒、墨绿的海苔,还有包裹在饭团中的酸梅和咸鱼干,都让这些大半年没吃上一顿好饭的可怜人激动不已。很多人都是将饭团轻轻地咬上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忍不住再拿出来啃上两口,久久地回味着这仿佛是有生以来最美妙的滋味。
不过,战争的阴影虽然暂时远去,但瘟疫的威胁依然严重。
即使是新年期间,大阪城内也照样每天都要抬出去上百具浑身流脓长疮的无名尸体。而前去西方费伦大陆采购药物的商船队,由于路远迢迢,尚未返回。而前去翔龙帝国寻访医生的出使船队,则被长州藩的炮台堵住了关门海峡出不去——虽然早在十几天之前已经被放行了,但完成任务回来恐怕还要几个月。
因此,有关当局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疫情,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最多只能四处喷洒石灰水消毒,并且强令市民改掉往街上泼脏水的习惯,以及组织打扫街道,摊派环卫工作等等……可惜效果非常不明显,该死的人还是一样要死,没医没药的根本救不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一切事情都在逐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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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一年除夕夜的大阪城天守阁里,菲里非常舒心地与泽娜、三井龙姬、熊泽天皇、萌钉宫内亲王等人推杯换盏,在下午那场犒赏全军的大餐之后,又私下举办了一次小规模的庆功宴会兼年夜饭——虽然除了最后在东福寺的那场打鬼大乱斗之外,他此次讨伐京都根本就没放过一枪一弹。
而他的巨熊军团,自从出征以来也是一路太平无事,那一万新兵至今都还未曾见过血。今天早上突击检查军备状况的时候,菲里偶然掀开炮衣一看,却发现由于从离开镰仓到现在都没有打过一次炮战,几门青铜野战炮的炮膛内竟然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锈迹——于是,那几个玩忽职守的矮人炮兵,立即就被取消了新年的烧酒配给,不得不在别人烤火喝酒吃大餐的时候,顶着冷风哆哆嗦嗦地打磨炮膛……
但是无论如何,能够不战而胜总归是好的,既能节省人命和抚恤金,又节省弹药——而后者在这个国度的价值,还要远比前者更高。
三井龙姬大小姐的心情也相当不错,京都朝廷的覆灭,近畿地区的平定,让大阪财阀团体内部真正认可了她的领导地位。而关西各藩的接连降服,更是让她觉得天下平定仿佛就在眼前。而且,在经过这么一番惨烈的浩劫之后,民心普遍极度厌战,躁动不安的浪人野武士们,多半死了个干净。能够挑战中央的几个强藩,也都已经基本瓦解崩溃,因此这个岛国的政权在她的手上,恐怕要比她父亲当政的时候更加稳固。
至于那位白发苍苍的熊泽天皇,虽然大阪财阀给他们的待遇其实并不怎么样,充其量只是作为一个高级食客供着,甚至连早先幕府拨给京都朝廷的十万石领地,也没有交还给他经营的意思。
但这厮已经在杂货铺里潦倒了几十代人,什么傲骨风度都被艰辛的生活给打磨得一干二净,早已是识时务得不能再识时务。既没有恢复至尊皇权的妄想,也没有自矜高贵的臭架子。
对于傀儡君主和国家象征物这份工作,他和萌钉宫内亲王都是做得非常到位,不该管不该问的事情从不多插嘴一句,只求锦衣玉食、富贵尊荣即可——因此与三位实权大佬合作得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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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大阪湾里的鱼被喂了半年的浮尸,吃起来实在叫人不放心。于是,这顿年夜饭的主菜没有按照本地风俗,而是被改为了更合西方人口味,也更加简单的牛肉石板烧。
搭配了大葱、芝麻、紫苏和岩盐的新鲜牛肉薄片,被侍者放在滚烫的石板上,立即就开始滋滋流油,冒出阵阵白烟,看得众人垂涎三尺。虽然肉质口感什么的只能算是普通,远远比不得那些需要听音乐灌啤酒并且定期按摩来护理的极品名牛,但能够在这烽火乱世吃得上新鲜牛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主食是甜糯米蒸饭,里面还有干贝丝和甜豆仁,糯米煮得非常棒,口感与黏度都很不错,又很入味。此外,还有一大盘翠绿的青瓜切片和红彤彤的小番茄,作为解油腻的配菜——如今可是万物萧瑟的寒冬腊月,这些看似平常普通的新鲜蔬菜,只有在温泉边上才能借着地热种出来,绝对称得上是珍馐佳肴了。
佐餐的葡萄酒,因为在大阪城堡的地窖里放得太久,品尝起来略微有些酸涩,但是只要丢进去几粒糖块,味道就好得多了。由于在座众人的酒量都不大,彼此敬了几杯之后,都有些微醺之意。
醉意最浓的萌钉宫内亲王,甚至还敞开自己颇为贫乏的胸怀,用筷子敲着酒杯唱起了荤段子颇多的市井小调。熊泽天皇也丝毫没有因为女儿的放浪形骸而生气,反倒是应和着打起了拍子。
在江户城下町混了这么些年头,这些“后南朝”皇室的传人虽然表面上总是标榜正统,但实际上早就把那些什么礼法典章不当做一回事了,再说也根本没有这个财力来维持什么皇家体面。现在虽然发达了,但一时也没有讲究起来的意思——人家真正掌权的都无所谓呢,你一个傀儡还讲究什么雍容风度呀?
总之,这一夜大家都喝得很尽兴。而在酒到半酣之时,更是又有使者雪夜飞驰而来,献上了一份喜报。
“……哦?长州藩居然降服了?毛利新一这个倒霉催的家伙,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么大的本事?我记得他总共才拉出去了一百来号闲人,并且从出发到现在还不过半个月吧?!当初十五万幕府军(号称)苦战近半年才攻破的长州藩,他如今居然只用这么点儿乌合之众,就轻轻松松地拿下来了?”
看着这厚厚一叠被雪水渗透变色的效忠书、降表和进贡礼单,以及由毛利新一藩主亲自书写,吹牛吹到了天上的捷报,原本已经醉眼朦胧的菲里·泰勒少将,在惊讶之余,不由得一时之间便酒醒了。
而同样略带醉意的三井龙姬大小姐,却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连绵的战乱破坏之下,长州藩叛军的资本早已耗干了。所谓时异境迁,一年之前的长州藩和现在的长州藩相比,那可是天壤之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