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康德皇帝宣布要查抄内务府的时候,早已怨声载道的满朝文武,才会一呼百应,奋勇当先。
但这并不意味着康德皇帝就取得了多么伟大的胜利——尽管内务府的奴才们,确实是桀骜不驯、无法无天,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动乱末世,毕竟也是皇权的一项重要支撑。皇上没耐心跟诸位总管和大太监们见招拆招,将这股力量收归己用,而是他们统统宰光,痛快固然是痛快了,却也让皇家的权威更加虚弱。
而且,由于并非作为太子培养,知识水平欠缺,称帝之后也没有真正得力的辅政能臣,康德皇帝的执政水平其实相当糟糕,偏偏接下的又是这么个四面漏风的烂摊子,也实在是太难为这个年轻人了。
——就大内总管孔令旗亲眼看到的情况,康德皇帝自从登基以来,每天都是很早就来到乾清宫,亲自批阅来自全国各地和中央各部门的奏章,还要接见最少十几拨、最多五六十拨的各地官吏,一直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就寝,全年到头也难得有一天休息,可谓是宵衣旰食,殚精竭虑。
然而限于经验和阅历,他阅读奏折的时候总是不得要领,更看不出其中潜藏的明枪暗箭;下批示的时候也往往辞不达意,让下面的人茫然不知所措;遇到有人来觐见,皇帝时常是对坐无言,只能问候一下对方的身体;收到言官进谏,则经常懵懵懂懂难辨是非曲直,最后只得搁置不理。
所以,康德皇帝在登基之初,对内务府悍然发动的那一场血腥清洗,确实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并且暂时把里里外外的野心家们都给吓住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英武果决之君”的各种拙劣表现,通过各种途径被先后透露出来,又让人渐渐有了黔驴技穷的感觉,重新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由此可以推测得出,这个王朝在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有什么长治久安的好前景。
孔令旗总管虽然是皇帝陛下最贴心的内侍,但同样也对这位皇帝的性格脾气看得最透,因此差不多是对当今这位康德皇帝复兴国势最不报希望的一个人。
因此,当他荣升大内总管之后不久,就先后在岭南等地悄悄购置了不少庄园,安排各房亲戚迁移入住,以此为狡兔三窟、开枝散叶之策,只求延续家族血脉,躲避日后很可能会发生的灾难……
而就在这京城之中,与孔令旗总管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
江南梅雨季节的深夜,夜色漆黑如墨,繁星朗月尽皆被掩藏在阴云之后,没有路灯的大街小巷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在潮湿的空气中,还时常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压抑得让人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深夜时分,金陵城某座白墙青瓦的大宅门前,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官轿,在两盏写着“费府”字样的防风灯笼的照耀下,被缓缓抬进一扇镶满铜泡钉的朱红门第,又一路穿房过巷,先后过了三进大门,一连转了好几个弯,才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垂花门前停下。
然后,当朝一品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费立国,这位年过六十、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便在几个家仆小厮的搀扶之下,走出了轿子,穿过垂花门,顺着游廊来到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旁边,就听见前面的正房之内,不时传来一阵阵热闹的谈笑声。
“……呃?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睡下?”
费立国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低声喝问道,当即就有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着说,“……回老爷的话,今天有个叫王启年的远房亲戚,刚从上海那边过来,已经招待过了晚饭,正跟小少爷聊天呢!要不要给老爷您通传一声,让他出来迎接您老人家?”
一听是王启年这厮来了,费立国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不必了,你们也都下去吧!老夫一个人悄悄过去就是,也好听听这家伙到底在给我那宝贝孙子灌什么迷魂汤!”
片刻之后,不知为何起了顽心的费立国大学士,蹑手蹑脚地摸到了一扇玻璃屏风后面,隔着玻璃瞅了王启年一眼,顿时不由得大为惊讶。
这王启年,乃是他正妻王氏族中的一个子侄辈,头脑虽然机灵,但读书却不甚长进,科举屡试不第,最后想尽了法子,活动了许多门路,总算是补上了一个上海县典史的缺。
这典史乃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连九品都不算,在县令下面分管监狱、缉捕而已。
更要命的是,这位王启年在上海典史的位置上,才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跟他的顶头上司。上海县令大人闹翻了,只得收拾细软回转京城,继续想办法活动关系,试图找到门路另谋他就。
对于这样一个连官都不会做的家伙,费立国大学士原本很是鄙夷,还想着要敲打敲打他一番。
不过,此人在三个月前路过京师,来费府上拜见的时候,那可是穷得连褂子上都打着补丁,面黄肌瘦,礼物也只有几样乡下土产,看得费立国的正妻王夫人心中颇为酸楚,还赠送了他一笔盘缠。
然而,在做了三个月的上海县典史之后,如今的王启年却是衣帽豪华,红光满面,一身光鲜的绫罗绸缎,手上还戴着碧绿的玉扳指。并且他此次前来拜访,一出手就送了镶宝石金壳西洋摆钟两台,新式银怀表六个,上等雕花水晶瓶精装西洋香水十二盒……实在是阔绰得令人难以置信。
费立国大学士的小孙子,见到这位乡下来的穷伯伯去上海转了一圈,就马上变成了出手大方的富伯伯,同样是惊讶非常,在收下给自己的一只银怀表之后,就扯着王启年的袖子,追问其中奥妙。
而王启年似乎是在晚饭时多饮了几盏酒,还有些醺醺然的意思,又想要讨好费家小主子,当即也是笑嘻嘻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本正经地向这位小孩传授起了他的“为官之道”。
只见他醉眼朦胧地扳着指头,对费家小少爷仔仔细细地指点道;“……给县衙门做典史,一个月的俸禄才几两银子,如今物价飞涨,朝廷俸禄却是一再拖欠,若是光靠那点死薪水,只怕是一家老小吃屎都不够啊。而做官也不是为挣那点俸禄的,想要发财的话,这脑子就一定要活,要会自己想办法……”
“……什么?你说当今皇上厉行节俭,贪污有风险?切!我也没说让你贪污呀!这一年里的红白喜事,就是收钱的好机会啊,即便被御史抓着了也不犯法——谁让我们天朝是礼仪之邦,总要礼尚往来的嘛!”
“……什么?你说家里人口少,几年才有一次红白喜事?嗨!这事儿怎么说呢?你看看我家吧,我自个儿的生日,还有我老婆的生日,这必须大办两场。接下来,我父母的生日,岳父岳母的生日,十个小妾的生日,三十个儿子的生日、四十个女儿的生日;再加上儿子娶妻、女儿出嫁,儿子生孙子、女儿生外孙……总之这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都有喜事,还用得着发愁收礼物的机会太少吗?”
费立国的小孙子当即就愣住了,好半天才问道,“……这个……我听娘和奶奶说,王伯伯您的父母、岳父母都已亡故,而您和您老婆一直不孕不育,并且从来没纳过妾,哪来的什么儿子、女儿、孙子和外孙呀?!”
王启年当即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呵呵呵呵,傻孩子啊,像这种事情,认真你就输了!家里有没有这些人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借着这些人的名头好办喜事。万一真有什么愣头青问起来,也只要说他们都在原籍老家就成了,那些来给上官送礼的人,是决计不会来查你家户口的……”
费家小孙子顿时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有些疑惑:“……王伯伯,这主意妙是妙,可万一到时候没人送礼,您还得掏腰包张罗一场喜事,算下来不就要赔了吗?”
听到这样的傻问题,王启年不由得又笑了起来:“……诶哟!我的小祖宗诶!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只要你当上了官儿,辖下那些富户,屁股多半都是不怎么干净的,谁敢不来上门奉承拉关系?嘿嘿!要真的不来送礼,无事倒也罢了,毕竟这栽赃构陷也很麻烦,但是一旦等他们犯了事,咱就立马还他一个铁面无私雷厉风行!”
第八章 智者只谋己身(上)
听到这王启年越说越不像话了,费立国大学士忍不住干咳几声,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原本正闲谈胡扯得兴高采烈的两人,见正主儿来了,立时便收声站起,王启年满脸谄笑着向费立国大学士问好请安,而费家小孙子则被贴身大丫鬟给抱了起来,回去卧室休息了。
一番寒暄之后,王启年便向费立国说明了他此次丢官的原委——原来是上海县的账上出了一大笔亏空,县里的大小官吏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这时候有个跟大家没交情的新人过来当典史,于是便合谋设了个套子,企图让王启年顶罪。虽然被王启年识破了陷阱,但这典史也实在是做不下去,只好回来另谋高就了。
不过,这三个月的典史当下来,由于脸黑心狠下手凶,这位王启年典史总算是火速脱贫致富了。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之前的老行情了。至于现在的时价嘛……王启年满打满算也才干了三个月的典史,虽然十万雪花银还没捞到,但三四万两银子却是绝对有了。
也正是因为腰包里有了这点资本,他才会想到要来京城疏通关系,而不是黯然回乡去当土财主。
说实话,这种官场上的阴私伎俩,费立国大学士这辈子早已见得多了,甚至他自己也是打闷棍设圈套的行家,对于上海县这点儿自己玩剩下的小花样,实在是看不入眼,因此也就是静静地听着。
只是等到王启年把话头转入正题,腆着脸请求费中堂设法提携一二的时候,费立国大学士终于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贤侄啊,不是老夫不肯帮忙。若是先帝爷的时候,区区一两个末品官位,老夫不过是努努嘴的事情而已。可自从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向喜欢重用满臣亲贵、宫内阉宦,却很是排斥汉臣士绅。如今老夫已是军机处内唯一的汉臣,很受满臣和宦官的排挤,手中权柄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眼下已经是心灰意冷。若非朝廷还用得着老夫的理财本事,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手,恐怕早有人暗示老夫辞官归乡了。
唉,在去年的时候,皇上更是彻底坏了规矩,连朝廷官吏里面,都被插进去了许多太监——你前些日子应该也看到了,那上海县令和上海道台就都是阉人,嗨,真是叫我辈读书人气愤难平啊!
而走正途考科举出来的进士,因为官位都被占了去,却只能成批成批地蹲在京里几年放不到实缺。嘿,就老夫所知,有个殿试第二名的榜眼,近几日被放了个龙泉县从九品主簿的缺,要是放在五年前,怕是要被视为奇耻大辱。可现在呢,却是欢天喜地赶着去上任,唯恐被别人抢了去……”
说到这里,费立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些身上有功名的科举进士,求仕尚且如此艰难。贤侄没有功名,连个秀才都不是,只有一个祖传的爵位,想要补缺就更是难上加难……也罢,也罢,此事老夫已经记下了,明日就去想想办法。不过贤侄既然是从上海回来,能否给老夫说一说,那边洋人的情况如何?”
——在今日的军机处会议结束之后,他就一直想找个亲眼见识过的明白人,问问这方面的事情了。
※※※
“……租界里的洋人?那些家伙真是可怕得紧,也跋扈得紧啊!”
一提起租界,饶是王启年这样没脸没皮的恶汉泼皮,也是猛地打了个哆嗦,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那些红毛碧眼的家伙倒也罢了,虽然眼睛眉毛和头发的颜色和咱们不一样,有的耳朵忒尖、有的个头忒矮,但好歹还有个人样子。可是在租界街上巡逻的捕快,干脆就是青面獠牙、狼头人身的怪物啊!
还有,那常驻上海的西洋官员,似乎是叫领事什么的,索性连活物都不是了,居然是一个披着黑袍子的骷髅!那黑乎乎的眼洞里跳着两撮火苗,隔着老远都能透出一股森森寒气,每次过来县衙门议事,都能吓得一大片人牙齿咯咯响、浑身哆嗦——因为这厮乘着的乃是白骨车,拉车的也是骷髅马,簇拥着的侍卫尽是一些怪兽……哪怕在下佩戴了从家乡道观里买来的护身符,遇到这等场面也还是吓得够呛……”
“……唉,当今的中原,灵脉尽断,修士绝迹,道法早已崩溃了。这寻常乡下道观就能买来的护身符,通常也都是假货。你有这个闲钱,还不如去学宫里请一张孔夫子的画像过来,多少能顶一点儿用……”
费立国微微点头叹息着,然后又抿了一口茶水,低声追问道,“……贤侄啊,那西洋蛮夷的相貌可怕之处,老夫已经晓得了。你刚才说他们跋扈,又是怎么回事?”
“……唉,要说跋扈,这天底下的蛮夷,真是没有比他们更跋扈了。咱曾经见过湘西那边的土司,虽然在自家地盘上,差不多个个都无法无天,但到了官府的地头上,一般还是毕恭毕敬、礼数周到的。”
一提起这个,王启年登时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可上海租界的西洋蛮夷呢?非但租界里头的事情,衙门是半点插不上手,妄想去捞好处的人都被活活打杀了。就连县里的衙役们在租界外头的道路上设了几个税卡,抽一点通行费,没收一些违禁品,也是没两天就被西洋人给砸了。说什么咱们违反了二十多年前签署的自由贸易条约……唉,这都二十多年了,皇上都换了两位,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的一纸旧约,哪里还能当真?可西洋人就是这样抠字眼、认死理,私底下的套路规矩一点都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