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导致火器营内部悄悄发明了极为先进的劳务派遣制度——正职士兵只领军饷不上班,跟其他八旗大爷们一样整天遛鸟喝茶看戏,只有发军饷的时候才懒洋洋地过来点卯一回。营地里则用低价雇佣来的临时短工凑数,只求上级抽查的时候有人在就行了。
人员既然如此惫懒,器械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火药在制造的时候就被大量克扣硝石、硫磺,只要能打出声就行,实心炮弹软得如同松糕一样,经常是一飞出炮膛就能变成霰弹。火炮本身既笨重又粗糙,挪动起来甚是艰难,而且表面锈迹斑斑,一遇到检阅就得赶紧刷油漆。哪怕是实战演练之时,也顶多只能装药三成到五成,做到炮能放响,炮弹能飞出,就算是成功,至于能打到什么地方,就根本不管了。
费立国大学士之前就听说过一些猫腻,此次前来检阅,看看火器营好歹是有枪有炮,人员也还整齐,不由得大感欣慰,甚至有了将其作为骨干主力的想法。于是在放炮操练的时候,就设法弄来一批上好火药,又逼着炮兵们严格按照兵部颁发的操典,填了十成的发射药,再进行演习测试。
结果,这些炮手们在装药填弹的时候,两腿就已经仿佛筛糠似的哆嗦个不停。待到要放炮的时候,几个炮营管带就带头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告病退下。而下边的炮手们,也跟着纷纷出了状况,什么吐血的、吐白沫的、发羊癫疯的、家里突然死了老娘的,样样都有,甚至索性直接脱了号褂就溜!
按着这帮人的心思,就算日后要被责罚,拼着这碗兵粮不吃,他们也是决计不敢来放这炮了——昔日只往炮膛里装进去三五成的药量,也是每次检阅都会炸炮,若是一门炮都不炸,那可就是奇闻了。如今非但装满了十成药量不说,还换上了大威力的上好火药……这不等于是要人家送死么?
由于是正职兵丁雇佣的临时工,他们的收入水平,其实还不如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呢!纯粹是贪图这份工作非常清闲,才肯来混饭吃的。又有谁肯为了这么几个小钱,把命都送掉?要知道,兵部的花名册上可没有他们的名字,就算是因公殉职,朝廷拨发的抚恤金也是交给雇主,而不是自个儿啊!
眼看着火器营居然就要哗变溃散,费立国大学士立时大怒,命人封闭了营门禁止出入,又借了几家相熟豪门的护院私兵过来武力弹压,总算留住了大部分的“火器营临时工”。
结果,在明晃晃的刀枪逼迫之下,众人只好用抽签的办法,选出了一帮倒霉鬼,让他们仿佛上刑场的死囚一般,各自喝了壮行酒,留下了遗书,发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言,然后带着无比悲怆的气氛,一步一回头地走向炮位,颤巍巍地前去点炮……随即赶紧往回拔腿飞奔!
——这可是真正的生死时速啊!若是跑得太慢,就要给炸得尸骨无存了!
果然,伴随着一片轰隆隆的炮声和弥漫的硝烟,试放的四十门火炮,当场就炮身炸裂了十门!一时间铁块纷飞、气浪翻腾,一名瘸腿的炮手当场炸死,四个炮手重伤残废,轻伤者更是数以百计。最令人叫绝的是,一块炸裂的炮膛碎片,居然连续打穿了营房和院墙,飞到了外边的街道上,正中一个凑巧经过的卖糖葫芦小贩,把他的双腿齐根切断,当场大出血毙命……
而原本在靶场对面放置的一排四十个草垛靶子,却全都完好无损……
——这就是八旗火器营“空前绝后”的火力!!!
事后,大惊失色的费立国痛定思痛,派人将剩余的火炮统统检查了一番,发现八旗火器营几乎所有的炮管,全都早已锈蚀不堪,在一层掩饰的黑油漆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蜂眼,最大的蜂眼居然能灌进去四碗水……这到底是大炮,还是鱼缸?!!
看到如此扑街成大坑的悲催情形,费立国大学士顿时一股气血上涌,随即两眼一黑,身形一晃,便人事不知了。诸位幕僚随从赶紧泼凉水的泼凉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总算是把他给救了回来。
然而,醒来之后的费立国,也是不言不语不动弹,只是一个人独自坐着默默流泪。众人劝了又劝,却一直没什么效果,最后还是有个幕僚灵机一动,对他建言道,“……大人,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京中诸军,皆已是不堪使用,何不把目光放远一点儿,传令外地兵马入京检阅,看看状况如何呢?”
对此,费立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而这一“英明”的决定,则在数日之后,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个真正的惊喜。
※※※
刚刚平整清理过的校场之上,一面面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一声声威武不凡的呼喝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踏步声,还有尖锐的军号声和哨子声,铿锵的金属撞击声,让这里充满了军人的肃杀之气。
“……左右左,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虎皮,背响火,皮鞋草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喝完咖啡吃火锅,我们营头票子多……”
虽然这些自编的军歌颇为粗俗,远不如翰林院那些饱学大儒们,给各部禁军编制的军歌文采飞扬。但唱歌者喉咙中回荡的昂扬士气,却是颓废不堪的禁军们根本无法比拟的。
随着镇江洋枪队的进京入驻,禁军第二镇荒废多时的军营,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军事重地的本色。
“……不错不错,这才是精兵的模样啊!安尔乐管带,你可真是练出了一队虎狼之师啊!”
看着眼前这支规模虽然不大,但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腾腾杀气的队伍,以及雪亮的刺刀、黑黝黝的西洋步枪,机括光洁的西洋野战炮,闻所未闻的进口魔法道具……近些天来被各式废柴奇葩折腾得几乎精神崩溃的费立国大学士,当真是笑得合不拢嘴,“……也难怪你在上个月能够大破阉党余孽,肃清镇江地方,使其免遭各路邪教叛党的祸害,为朝廷在京畿重地保存下了一片净土,真是居功甚伟啊!”
“……大人您真是过誉了,卑职不胜惶恐。上月侥幸迎战逆贼雅易安的旗下党徒得胜,也都是将士浴血奋战,诸位大人从容运筹的结果,在下实在不敢厚颜居功……”
镇江洋枪队管带安尔乐都尉,毕恭毕敬地向费立国大学士单膝下跪,态度颇为谦卑地如此说道。
这是一位看上去相当秀气的青年军官,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圆圆的眼睛,貌似全无那些兵痞子的油滑奸诈,而是非常的诚恳谦逊,容易让人放心的模样。因此费立国大学士就看得更开心了。
“……有了你的虎狼之师,老夫此次出征,也多少有些底气了。可惜就这五百人的数目,似乎略微嫌少了一点儿啊!不知尚未抵达的剩下四千镇江驻军,也都跟贵部一样精锐吗?”
“……启禀大人,镇江诸军戍守京畿门户,深知责任重大,一直夙夜训练,不敢有暇……”
安尔乐异常圆滑地如此对答道,虽然言辞恳切,却很巧妙地避开了关键问题。
“……唉,想不到在京师近旁,还有这样一群尽忠职守之人,真是难能可贵啊!若是朝廷诸军皆如汝等一般精悍敢战,从不懈怠,又何愁北虏侵袭、反贼滋扰、藩镇坐大呢?”
对此尚未察觉的费立国大学士,看着一排排列队行进的洋枪队,不由得半喜半忧地如此感慨道。
※※※
看到东家跟这位新来的人有说有笑,言谈甚欢,把别人完全忘在了脑后,原本跟在后面观礼的诸位幕僚们,顿时不由得有些吃味,很快就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这个叫安尔乐的家伙是从哪儿来的啊?怎么以前似乎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号人啊?”
“……呵呵,这厮的名头我倒是听说过,是个福建佬,也算是咱的半个同乡,原本是豪门出身的官宦子弟,夏天的时候才刚从福建调职到了镇江。据说过去朝廷要办新军的时候,他曾经依靠家里的关系,混上了一个公费留洋派遣生的名额,去西夷的地盘上学炮兵。
结果等到他学成回来,正赶上各镇新军相继哗变,朝廷不堪其扰,遂下令裁撤缩编各镇新军,这安尔乐原本板上钉钉的炮营管带,自然也就没戏了……”
诸位消息灵通的幕僚们在一番交换信息之后,便初步弄清楚了这位安尔乐管带的来龙去脉。
——两年前,在原本预定好的炮营管带职位打了水漂之后,安尔乐只得灰溜溜地回到老家福建,凭着会说一口洋话的本事,加入福州一支洋枪队担任联络官,给洋人顾问当翻译。
后来,在某次镇压革命党的战斗之中,这支洋枪队先是被围困在闽南山区内,接着又给敌人突袭了中军大营,全体军官几乎尽数阵亡。而唯一侥幸存活的联络官安尔乐,则被剩余众人推出来和革命党谈判,用全部的步枪贿赂对方,才得以携带残兵撤出战场,抬着一堆棺材返回福州……于是被促狭的同僚们戏称为“大将南征胆气豪,缴枪不用打收条”!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场丢脸的惨败,导致残余的洋枪队员害怕被追究责任,反而团结在了他这个临时主官的周围,气势汹汹地跟军中同僚与上司硬抗。由于讨伐革命党的战事频繁,军中将领不愿意激起哗变,此事便不了了之,安尔乐还因祸得福,一举荣升为洋枪队管带之职!
只是既然已经得罪上司和同僚,这支洋枪队在军中自然也别想会有好日子过,粮饷军械的补给从此全都被七折八扣。安尔乐和他的手下因为生计问题,开始不得不做些不怎么合法的小买卖,到后来就改成了全体兵马专业做买卖,打仗反倒是副业了……而到了打仗的时候,这支部队糟蹋地方的本事也被锻炼得最为强悍,不光是把老百姓家里的金银细软、鸡鸭牛马统统搬走,甚至还挖坟掘墓搜集珍贵陪葬物!
虽然这年头的朝廷官军普遍军纪不佳,但安尔乐这支洋枪队的行径,也未免有些太过分了,更要命的是在搞到了好东西之后,还因为积怨不肯上缴给长官们分润(这条才是最重要的)。上司对此很是厌憎,偏偏一时又抓不着他们的把柄,只好找了个借口,将这队武装商人远远地打发去了镇江,从此眼不见为净。
安尔乐带着洋枪队到了镇江之后,正赶上魔教信徒肆虐作乱,遍地都是大师姐大师兄拉起了队伍,在乡间敲诈勒索、打家劫舍,那些官绅地主全都缩进城池惶惶不可终日,急着想要找人救命。
所以,对这支初来乍到的外地洋枪队,镇江的官府和士绅都是要钱给钱,要物给物,竭力供应,只求他们能够尽快弹压地方。安尔乐也是不负众望,拿出在福建战场经年累月地打拉锯战,屠村灭寨剿杀革命党的本事,下狠手杀了上千人,很快就让民风文弱的镇江地方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世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魔教党徒的骚乱刚刚平静下来,镇江官绅就开始起了排外的心思,对自己头上多了这么一帮要钱要东西的丘八大爷,是越看越不顺眼,越来越不肯掏钱。
而原本驻扎于此的朝廷绿营,也同样不希望多出一拨人,跟自己在同一个碗里抢饭吃。虽然他们没本事打仗,对于施展阴谋诡计排挤同僚这类“基本功”,倒是异常的精通……结果,安尔乐跟他的五百洋枪队,在镇江度过了最初一段舒服日子之后,很快就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排挤得立足不住,处境日益艰难。
就在这个时候,江东征讨行营总帅,文华殿大学士费立国大人在焦头烂额之下,为了寻找救命稻草,向周边各府县发布了调兵入京的命令,安尔乐便趁机带着洋枪队离开驻地,打算进京城瞧瞧世面。
很显然,这一次他终于交上了好运,得到了未来上司费立国大学士的青睐……但是,对于安尔乐接下来堪称波澜壮阔的经历而言,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而已……
※※※
就这样忙忙碌碌地折腾到了九月中旬,费立国大学士总算是江东征讨行营的架子给搭了起来。
通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从京中禁军、外地绿营兵、尚未被遣散的小股新军,以及志愿投效的乡下团练之中,凑齐了六千多“可战之兵”。然后又向京畿百姓摊派了一笔“平夷捐”,勉勉强强搞到了几十万两军费,并且搜刮到了可以维持全军食用四个月的粮米。
至于剩下的兵员缺额,费立国大学士准备一边走一边招募,尽量在抵达上海战场之前,把军队的规模扩充到一万。同时也要边走边搞训练,让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兵马磨合一番,以免上阵之后指挥失灵。
于是,在九月十八日,他便向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皇帝陛下上奏,宣称兵马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征讨敌。皇帝也立即批复核准,授予了军旗和御赐宝剑,并且让礼部官员安排此次出师的典礼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