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出兵北上,岭南两广的那些小藩镇和土司豪酋,可不会乖乖让路。
安南三镇虽然已经一统,版图也算辽阔,但毕竟僻处边陲,开发落后,人口稀少,远不如两广之地物产富饶、人烟繁茂。尽管眼下的两广之地,乃是一盘散沙,十几家大小藩镇彼此对峙,还有朝廷流官盘踞广州挑拨离间,一直形不成合力。可是一旦黑旗军北上,谁晓得他们会不会放下争执,联手抗敌?
届时,黑旗军纵然骁勇善战,可也双拳难敌四虎,众寡悬殊之下,怕是要吃大亏的。
“……呵呵,刘叔,您这恐怕是老观念了。有谁规定过,这打江山就得步步寸进,不能跳跃发展的?”
年轻的柳宇节度使露齿一笑,颇为自信地宣布说,“……自古以来,确实是没有过以安南为根据,北伐中原、执掌天下的成功例子,最多只是割据岭南立国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将来也不会有!值此天翻地覆的动荡乱世,万事皆有机会!只要敢为天下先,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这安南的偏僻地势,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克服——毕竟,在这滔滔大海之上,可没有什么关卡险阻!”
“……大帅莫非是想走海路远征江南?就是西洋人顾问讲的那个什么‘蛙跳战术’?”
刘老将军皱着眉头如此说道,觉得这位少主的战术设想,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标新立异,“……可我们在江南地方又没有任何眼线,更没有亲近的盟友,若是冒冒失失地一头撞上去,只怕会凶多吉少啊!”
“……呵呵,谁说我黑旗军在京畿没有盟友的?本帅的朋友可是遍及天下呢!”
柳宇闻言便放声笑了起来,同时抬手指向港湾内那一排大大小小的风帆战舰,“……若不是为了黑旗军将来进军江南、争霸中原之时,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领路人,本帅又何苦结交和收留这些革命党?”
——如果李华梅提督能够到这儿看一眼的话,恐怕就会颇为欣慰地发现,她手下的“东海革命军”舰队,除了沉没的旗舰杭州号之外,其余的战舰已经全都重新集结在这里了。
“……这革命党确实是在江南颇有势力……可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否则也不会连续闹了十几年革命,还没搞出什么名堂,眼下更是连台湾岛都丢了……”刘老将军还是有些犹豫,“……这帮人真的能顶用吗?”
“……刘叔,本帅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革命党,还有他们鼓吹的那一套普世价值之类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好感,但当今中原龙脉已断,龙气已绝,再想要违逆天命,称帝称王,已不可能。唯有刷新国体,废除帝制,实行共和,才能得到上天庇佑、万民拥戴。传统的那一套帝王称霸的做法,如今是行不通了。若要问鼎天下,非得从革命党那边拉虎皮做大旗,搞民主共和不可!”
柳宇笑着拍了拍刘老将军的肩膀,耐心地解释说,“……当然,就算要加入革命党,本帅也没打算俯首称臣,把权柄交给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党棍——乱世之中,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自可为之!所谓的总统、总理、议长,亦是如此!若论将来究竟如何,自然是无人知晓,但至少在三十年之内,这民主共和之制,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至于三十年之后么……那就要看子孙后代的本事了!”
“……可这毕竟还是太冒险了。”刘老将军仍然坚持抗议,“我黑旗军本钱太小,经不起折腾……”
“……呵呵,征战沙场,逐鹿天下,又岂能有不冒险的呢?”
柳宇大帅豪情万丈地挥了挥手,态度强硬地作出了自己的独断,“本帅已经决定,趁着眼下刚过秋收,粮草丰裕,士兵也休整完毕的机会,这几日就登船出征!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本帅此次只带八千兵马,纵然不幸覆灭,也不至于满盘皆输……至于留守之职,就和往常一样,交给刘叔您了。还望您能北防两广诸藩,南镇顺化、西贡屑小,以保本帅后路无忧!”
“……卑职遵命!”
见节度使的主意已定,刘老将军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多加劝说。
毕竟,这世上始终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敢冒险开拓进取,就会被别人闯进家门侵犯。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清晨的朝阳已经升上天空,将温暖的光辉洒在沙滩和海面上,折射出粼粼的波光。宁静的港湾内,都是忙碌捕鱼的小木筏和平静的水面……然而,这种平静已经无法再持续多久了。
在这片南海晨曦的胜景之中,柳宇节度使的神色依旧淡然,眼中却闪动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康德三年十月初,安南黑旗军发兵八千,由总帅安南国公柳宇亲领,自顺化港誓师出征!
第七十七章 天下谋棋(四)
河南·开封府
干燥凛冽的秋风,呼啸着横扫过萧瑟的大地,卷起漫天沙尘,将天地间的万物,都染上了一层灰黄相间的黯淡色彩,随便也带走了人们身上原本就不多的水分,让人感觉燥热不已。
滔滔流淌的浑浊黄河,给这片曾经的中原沃土,带来了太多的泥沙,也让这座中州古都,变得恍如置身于沙漠之中。一年到头,开封上空总是时常被沙尘暴笼罩,洋洋洒洒着无尽的黄沙,白日间漫天飞舞,入夜便遮没了星星,也遮没了月亮。使得这苍穹看起来总是那么的混混沌沌、朦朦胧胧。
在开封的郊野之间,这时节原本应该是一片丰收的金色,然而此刻却萦绕着不祥的黑烟——田间那些眼看就要成熟的豆麦庄稼,全都乱七八糟地倒伏着,被人践踏得宛如败絮一般。
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夫,手里握着简陋的镰刀和木棍,如今都已经被人打倒砍翻,残缺不全地躺倒了下来,永远地长眠在了这片他们辛勤播种的田地里,潺潺的热血从他们的身体里喷出,混合着草絮和泥土,化作了一抹刺目的红黑色……
而一队耀武扬威的骑士,却纵马驰骋在这片红黑色的血污与尸骸之间,神情自若地谈笑风生。
“……这些不知死活的抗税刁民!真是冥顽不化!”
“……不错,居然敢殴打征收粮草的差役!他们是想要造反吗?!”
“……对待这种刁民,非得要狠狠杀上几遍,才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唉,可人头毕竟不是韭菜,割下来就长不回去了……杀了这么多人,这些地明年谁来种?”
“……嗨!你叹什么气啊!咱们有刀有马,只要到南边去转悠上一圈,还愁抓不着包衣奴才?”
……
而在这队彪悍嗜血的骑士前方,一位黑着脸的华服武将,正在若干忠心侍卫们的簇拥之下,巡视此处抗税暴乱的现场。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豪迈、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华丽而又厚重的铠甲,胸前、肩膀和背后的甲片上,还装饰着猛兽图案的鎏金浮雕,背后则是一袭猩红的呢绒大氅。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被随意地缠绕在脖子上,胯下的战马也是矫健神骏,气势如虹,恍如神龙。绝非寻常凡品可比。
他就是坐拥十余万大军的当今天下第一诸侯,皇家的最后一根擎天支柱,独霸中原的魏王完颜楚白。
然而,此时的魏王殿下,却是处于一片焦头烂额之中。
“……保定暴乱、沧州暴乱、德州暴乱、洛阳暴乱……现在就连本王驻跸的开封府,也都不安稳了!这些该死的泥腿子,为什么就不肯乖乖纳粮缴税呢?!”
看着开封府郊外的这一片血腥的屠场,素来残忍好杀,乐衷于给人发便当的完颜楚白殿下,并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后悔,只是感到满心的烦躁和懊恼。
自从今年夏天以来,魏王辖下的河南河北诸多府县,始终在频繁地爆发着各类抗税暴乱,迄今只有不到一半的秋粮入库,而驻军却已经砍杀刁民一直杀到手软了。
但真要说起来,民变之所以会如此频繁,归根结底还是魏王殿下不知收敛,一心横征暴敛的缘故——虽然魏藩之辖地,囊括河南河北一百余县,又尽是中原精华之地,从地图上堪称天下第一。但实际上,这些地方多半收复未久,先前饱经战火蹂躏,到处都是城邑破败,田野荒芜,百姓离散的萧瑟景象。
面对着这样一片民生凋敝的残破景象,身为主政之人,本应精兵简政,与民休息才是。
然而,为了供养麾下傲视诸侯的十三万大军,还有耗费巨大的一万多骑兵,完颜楚白不得不对这片困苦不堪的土地竭力搜刮,硬是从骨瘦如柴的老百姓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油水。
于是,重归朝廷辖下的中原百姓,一时间竟悲愤地发现,自己眼下将要过的日子,居然还不如图坎胡虏肆虐的那些年头!
尤其是在今年春天,中原大旱,庄稼大片枯萎,小麦严重歉收,河南河北皆是饥荒蔓延。但穷兵黩武的魏王完颜楚白,却雄心勃勃地要扩军至十八万,以彻底压倒其余各藩,加强自己在国内的话语权。
偏偏此时的朝廷由于财政极度紧张,已经基本停止了对魏王的资助,这天文数字一般的军饷粮米,就只能从他的辖区内刮地三尺了!
结果,在这个大灾之年,官府不顾百姓已成饿殍,非但没有丝毫免税,还要进一步加征。差役们要求农民交纳的粮食,甚至比田里实际生产的全部粮食还要多,而且毫无宽容可言——啃着榆树皮和干树叶的农民,在被酷刑拷打得半死不活之后,被迫交出他们珍藏的最后一点粮食种子;已经虚弱到走不动路的浮肿病人,还必须给军队上缴马匹饲料;各地官衙的门前,更是堆满了被活活打死的贫农尸体……
很多人悲哀地发现,自己就算卖掉牲口、土地甚至妻女,也依然缴纳不出足额的赋税……于是,这些可怜人便很自然地踏上了造反的道路,开始聚众围攻官府与豪门,四处抢粮抢钱抢女人了。
如此一来,魏王的辖地内一时间烽烟四起,十八万大军整日里忙着救火平乱,直至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却依然无法稳住局势——既然不造反就得饿死,那么还选择做良民的就绝对是傻瓜!
对此,魏王殿下表示非常的不理解。
“……这些该死的刁民,居然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