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里可是杭州湾,我们李家世世代代的祖居之地!也是我昔日的母港所在之处!”
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李华梅提督,对此颇为自信地说道,同时伸手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发丝,“……为了保卫杭州不受倭寇侵犯,我率领李家舰队在这里浴血奋战了不知多少回,早就仿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悉……唉,只可惜,这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
几乎是转瞬之间,她就从回忆起昔日荣光的兴奋,陷入了世异境迁的落寞,并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今夜的李华梅提督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袭刺绣精美的红黑色华服,额前梳着整齐的黑发。而胸前的领口上,也少不了那朵总是伴她出现的粉色牡丹绢花。
只是在她的表情之中,却不复往日的沉稳与冷静,眼神中更没有了那种如宝剑般的锐利,反倒是多了几分焦虑和惆怅的色彩,宛如窈窕少女的娇嫩羞涩……嗯,莫非是近乡情怯了?
很显然,这事情并非如此——因为她接下来就对菲里坦然地解开了谜底。
“……嗨!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当年的我,以女儿之身,一次又一次地统领舰队出海迎敌,浴血激战于波涛之上,就是为了从倭寇的魔掌之下,保住西子湖畔的美丽故乡。可时至今日,却是轮到我亲自带着一群倭寇,气势汹汹地杀进杭州湾……这命运的轮回无常,也真是叫人不知该如何感叹才好了啊!”
当李华梅提督满脸惆怅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下的她,完全不像是那位用雄心和勇气征服七海的传奇女豪杰,而只是一位被命运所玩弄的无助女性。
——这种一梦百年,随即猛然发现故国已经沦丧,过去拼死守护的一切都已消逝的际遇,虽然还谈不上特别残酷,但却绝对能令人崩溃……
※※※
按照菲里的计划,这一次先发制人,突袭杭州,主动击溃翔龙帝国南路讨伐军的行动之中,主要的陆战兵力就是约两千名东瀛浪人……没办法,这里毕竟驻扎着福建水师及其配属步兵营,乃是大金朝廷最后一支比较有战斗力的正规野战军。一旦未能速战速决,而是出现绞肉机一般的残酷巷战,那么光靠耐色瑞尔帝国在远东的这么点儿侨民,恐怕根本就不够填的。
而在远东这片地方,若是论性价比最高的职业炮灰,估计非东瀛浪人莫属。
于是,眼下的场面,就变成了李华梅提督这位传奇的抗倭女英雄,为了从鞑子朝廷的手中解放故国,居然不得不亲自带领大票东洋倭寇,袭击自己的家乡杭州……这种立场一百八十度倒转的诡异变化,无论是对任何人来说,在心理上恐怕都是一时很难接受的。
对此,菲里也只能陪着她叹了口气,然后尽量耐心地开导说道:
“……世事变幻,人生无常,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也只能学会忍耐和接受。今天并肩作战的朋友,或许到了明天就会成为死敌。而今天还在厮杀搏斗的仇敌,弄不好哪一天又会变成彼此托付后背的铁杆盟友——比如说我们的联军副统帅丹尼尔将军,你这几天也应该跟他挺熟了。可别看这家伙如今这么听使唤,就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前,我还跟他激烈交战过好几回呢!彼此之间也没怎么手下留情……”
“……诶?这似乎跟丹尼尔将军说的不太一样啊!”
李华梅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为奇怪地回头反问道,“……按照他的说法,你们不是老早就在合伙做人口贩子的买卖了吗?怎么在这后面还要继续打生打死的?”
“……这个么……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的啦!”
菲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鼻子,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眼下距离杭州还有多远?是不是该让士兵们准备起来了?”
“……大概还有一刻钟的航程吧!现在就应该收帆减速了。”
李华梅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眯眼打量了一番沿岸的朦胧景物,这才作出了判断。并且同时对身边的水兵连续打出几个手势,示意他将命令传达出去,“……不过,跟朝廷的其他兵马不同,福建水师与我们革命军较量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所以革命党在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内应。阁下想要速战速决,恐怕有些难度啊!”
“……我知道,你们革命党在福建水师里面没有什么内线,但是我有啊!”
这一回,轮到菲里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只见他低下头去,看了看在指针上涂着荧光粉的夜光怀表,随即便抬头如是说道,“……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来算,他们那边应该马上就要发动了吧……”
然后,一抹红彤彤的火光便骤然腾起,照亮了天际的幽暗沙滩……
第八十四章 道长的忧郁
同一个夜晚,美丽幽静的西子湖畔,那一派秀美的湖光山色,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柔媚。
“……道爷,您一路走好,下次还来玩啊!”
“……道爷,下个月初五,就是初音姑娘第一次开苞接客,道爷您可一定要来拔得头筹啊!”
“……去!你们这些笨嘴拙舌的小浪蹄子!什么道爷啊,分明是侯爷才对!别得罪了贵客!”
“……哟,不要在客人面前发脾气,让人家看了姐妹们的笑话啊!妈妈桑!”
在一阵娇媚的丝竹乐声之中,新近投靠朝廷的玉山派修真者首领,刚刚被册封为瀛洲侯的付泉子掌门,正醉醺醺走下一艘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三层画舫,踏上一顶同样华丽舒适的八抬大轿。而在他背后的画舫船舷,还有一众浓妆淡抹的娇艳妓女,挥舞着手帕向他高声送别。
和来到杭州的这些日子一样,对于付泉子掌门来说,今天又是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销魂之夜。
事实上,以传统修真者们那种无欲无求,百折不挠,一心只求飞升成仙的坚韧意志,原本绝对不应该如此纵情声色,沉溺于这种肤浅的庸俗享乐之中。
只是,自从三百年前的龙空山之役以后,如今的天下灵脉皆断,灵气已消,羽化登仙之路早已不通,那些传承千年的修仙门派,在根基被毁的情况下,也都业已凋零消逝。
虽然在一汪碧水相隔的台湾岛,确切地说是台湾岛南部的玉山之中,尚有残存的若干细小灵脉,让玉山派得以筚路蓝缕,让上古传承的修道之术延续下来,成为东方世界如今唯一硕果仅存的修道宗门。
但玉山派毕竟是局促一隅,无法与昔日的广阔神州相提并论。而这东海之上的台湾岛,也不是什么遍地仙草灵芝的仙山宝地,反倒是显得颇为蛮荒贫瘠——至少对修真界来说确实如此——以至于各种天材地宝都无从筹措,连最基本的铜铁、水银、朱砂等物都不容易获得,导致炼器、炼丹之术因为无法实践,逐渐趋于失传,各类修行典籍功法,也陆续散失了许多,到最后居然连一本完整的功法都凑不出来了。
更糟糕的是,在玉山残存下来的几丝灵脉,也实在是甚为浅薄,并且还杂驳不堪,既不利于入门之辈修炼,也不适合资深修士继续深造。但眼下既然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玉山派的修士们也只能拿着残缺不全的功法,坐在混乱无常的灵脉上,硬着头皮撞大运。而且还缺少丹药宝器的辅助,更没有师门长辈的指点……于是走火入魔之辈甚多,成功晋级者却很稀罕。仙道日渐衰微的颓势,终究是不可扭转。
总之,这个孤独的玉山派,就这样蜷缩于荒山野岭之中,一代不如一代地苟延残喘到了今日。眼下哪怕把刚入门的学徒都算上,满打满算也只能凑出百来号人。而进入练气期的正式修士,更是只有寥寥十余位。至于成功修炼到了筑基期的修士,干脆只要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
就连修为最高的玉山派掌门付泉子,如今也不过是筑基二级的修为而已,却已经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修士……由此可见,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末法时代,神州仙道已经凋零到了何等程度!
——按照东方仙道的修行步骤,修士在入门之后,通常从低到高,要经历练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这样几个阶段,然后再往上拼搏,才有可能破碎虚空,飞升仙界。
既然修炼成仙这条“正途”,受到各方面大环境的制约,已经基本无望。以付泉子为首的玉山派修真者们,就很自然地把目标改换到了谋取世俗富贵之上。
最初,他们眼看着江山崩裂,朝廷摇摇欲坠,便把宝押在了革命党身上,以为要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开国元勋。谁知这些革命家真是太不争气,搞了十几年革命也没闹出个名堂。
而大金朝廷这边,虽然表现得还是非常扑街,甚至可说是每况愈下,但架不住这比烂大法的神通——这些年跳出来的各路反贼,居然搞得比朝廷还要更扑街,除了内讧就再无其它本事……
如此这般折腾到最后,眼看着修仙无望,革命也是无望,玉山派上下终于没了耐心,索性再次倒戈,投靠了鞑子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台湾岛这片基业给占稳了再说!
对于玉山派的反正,朝廷给予的回报也还算丰厚——根据康德皇帝的圣旨,玉山派掌门天师付泉子,被封为瀛洲侯,东华真人;然后台湾全岛从此成为玉山派封地,世袭罔替……如此立竿见影的分封和赏赐,无论是不是慷他人之慨,最起码总比革命党那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许诺要强多了。
因此,这位新鲜出炉的瀛洲侯付泉子大人,对于为朝廷打工也很有积极性。此次听说要调遣福建水师北上讨贼,且征召玉山派修士助战,他便很主动地亲自带队,集中了几乎所有练气级、筑基级修士随军助战,几乎没在老巢里留什么人,以显示其改旗易帜、效忠朝廷的坚定决心。
不过,当他跟福建水师的一干将校真正混了个脸熟,并且打探到此次移师北上的若干内幕之后,可怜的付泉子才愕然发现,福建水师的本次北上勤王,似乎并不是什么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而更像是一次被旧东家突击解雇之后,万般无奈的应聘求职之旅……
※※※
这年头的朝廷吏治,已经是腐朽败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衙门里那些尸位素餐的昏官庸吏,别的本事基本没有,但欺上瞒下、过河拆桥的本事绝对堪称天下第一,尤其是后者更为厉害:有条件要过河拆桥,没条件也要过河拆桥。当拆桥拆得太心急的时候,经常是河还没过就把桥拆了,哪怕弄得自己掉进水里淹死,也根本不当回事——这是何等的决心和勇气啊!
而为朝廷出生入死多年的福建水师,也就成了这一过河拆桥之惯例的最新受害者之一。
事实上,这年头的金陵朝廷,除了对八旗子弟发放“铁杆庄稼”还算大方之外,其它什么事情都是抠门得不能再抠门。不仅对外欠了五个邦交国天文数字一般的巨债,对内更是遍地都有债主——从理论上来讲,福建水师这支朝廷最后的能战之兵,居然是属于“编制外”的范畴。既不是朝廷直属的八旗禁军,也不是分驻地方的绿营防军,而是福建地方官府在战时拉起来的临时性队伍,大概跟农民工差不多。
因此,在官场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副怪现象,一方面,朝廷上下都指望着福建水师能够奋勇杀敌,尽快剿灭革命乱党,另一方面,户部又历来对拖欠农民工薪水最感兴趣,从来不肯拨付军饷——从福建水师建立到现在,朝廷户部基本上是一钱银子都未曾出过,打了足足十几年的白条!
鉴于以上这种既要马儿快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诡异态度,福建水师近三万兵马的巨额开销,还有各种各样的补给、犒赏,就全都压在了福建巡抚衙门的头上。而福建又素来都是贫瘠之地,一时间真是让福建巡抚衙门的大小官吏苦不堪言——不是说福建已经穷得没办法压榨出这么多东西,而是因为民间能够榨出来的财富,是有一个限度的。若是给诸位军爷花的钱多了,衙门里能捞到的油水自然就少了……对于那些以贪污受贿、发家致富为人生最高目标的官儿们来说,这当真像是割心头肉一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