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局势尚未彻底崩坏的时候,皇帝还会下旨赈济,让各部衙门及贵戚富户设立粥厂草棚,容纳贫苦流民。还有差役每日巡街检视,拉着大板车收敛尸体,运到城外集体火化或埋葬,以免爆发瘟疫。
可是随着镇江败报传来,朝廷的最后一支野战兵马尽数崩溃,这京中的人心,自然就更加凄惶混乱了。
——这京城已经暴露在革命党和西洋人的兵锋之下,天晓得还能保住几日?!
于是,不仅康德皇帝急得跳脚,四处忙着筹饷调兵都来不及。城中的官宦贵戚,也都心思各异,不是忙着收拾细软出京跑路,就是设法打通关系改换门庭,哪里还有谁能管得上这些小事?
于是,这一场雪花飘落下来,南京城中很快就遍地饿殍,满街都是肿胀发青的僵硬尸体,却根本无人收拾理会。就连城中的寻常百姓,也都反倒是希望这雪下得再大一些,把这些穷鬼脏鬼统统冻死了事,也好让心中安定一些——这雪下得越大,流民死得越多,城中爆发疫情的可能性,恐怕就会越少一些吧?
也不要说他们冷血无情,在这个动荡不堪的乱世之中,世道就是如此的冷酷,太过于慈悲和善良的人,都铁定没法活下去——正所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啊!
从十二月一日,镇江败报传入京中以来,朝廷就紧急颁发了京师戒严令,封闭各处城门,每日仅仅允许开放一个时辰,以便于运入粮草和柴禾。但每到城门打开的时候,还是有大堆大堆的人潮,哭着喊着要涌出城去,无数马车、牛车、轿子、滑竿挤在一处,人喊马嘶,不时有车辆被撞翻在路上。
偶尔有外出巡察的斥候骑兵回城报信,却被汹涌的人潮堵在了那里,寸步难行,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哪怕他们挥着马鞭四下乱打,想要清理出一条通道,但最终还是站不住脚步,被人潮挤得一点点往外倒退。
如此场面,正好跟几个月前,大批难民涌进城来的时候倒了个个儿——谁都知道,万一革命党进了京城,接下来只怕是立即就要搞屠城清算,以彰显“种族革命”、“驱逐鞑虏”的革命宗旨。
届时,城中的五十万满人,自然是难逃一死,但居住于京中的汉人,也难保不会被殃及池鱼。毕竟战祸一起,兵荒马乱之下,结果通常都是玉石俱焚——所以还是快点溜出去为好。
城门口乱得一塌糊涂,城内街坊却是冷清至极——大小店铺纷纷钉上了门板摘牌歇业,家家户户也都各自紧闭门窗,只是偶尔从门缝或窗缝之中,悄悄地瞅几眼外头的乱象。
但也有那么一些闲汉,随着时局的崩坏,却突然变得趾高气扬起来,整日里抄着手在街头巷尾转悠,有意无意地露出在手背上或胳膊上刺青的革命口号,或者胡扯几句自己跟某位革命党首领不知真假的交情。旁人遇见之后,全都客气得不得了,纵使偶尔被衙门差役撞见,也没有谁愿意多事去抓人。
——说不定再过一两个月,大家就都要改换门庭,去领革命党的俸禄薪饷了,眼下又何必为了这个行将颠覆的鞑子朝廷,去开罪日后的同僚甚至上司呢?
各处仍然开张的茶馆酒肆之内,倒是和往日一样的热闹,被城中的八旗子弟和闲散懒汉挤得满满当当。然而,眼下不管是谁家的浪荡子弟,都是一脸惶恐不安的愁容,完全没有了昔日里提笼遛鸟、扯嗓子唱戏的悠闲精神,只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交换着有关时局的各种流言与情报,以及出逃的安全路径。
少数命格比较硬,勉强熬过了第一场冬雪的流民和乞丐,如今也大多聚集在茶馆酒肆门口,一看见有人出来,就立即举着破碗凑上去苦苦哀求。
而那些素来眼高于顶,习惯于横着走的八旗贵胄子弟,在门口被这些乞丐们缠得不耐烦了,也很少一个巴掌劈上去赶人,只是叹息着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无奈地低声咕哝:“……唉,别缠了。这年头,大家都难过啊!嘿嘿,若是再等上十天半个月,本大爷指不定比你们还惨呢……”
——飘雪的天空灰扑扑的,行人的脸色灰扑扑的,这乱世之中的人心,也更是同样灰扑扑的。
曾经繁华喧嚣的南京帝都,已经充斥着一片纷乱、破败而又彷徨的末世景象。
谁也不知道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大都市,接下来会滑向何方。
虽然那红墙黄瓦的皇宫大内,依然是如此的巍峨壮丽,可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让人觉得仿佛正在透露出一派森森的死气。
而深居于这座宫殿之中,时刻统揽着全局的康德皇帝,则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王朝末日的一步步临近。
第一百零八章 王朝末日(下)
巍峨壮丽的重重宫墙之内,一个削瘦而又憔悴的身影,手里捧着几本丝绸封面的奏折,正双目无神地转着圈圈眼,踉踉跄跄地在草木萧瑟的御花园内,神情恍惚地来回踱着步。
他就是大金王朝的第十六代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今年才只有十八岁的康德皇帝完颜德昭,也是这座宫殿,这座都城,乃至于这个庞大帝国的最高主宰者。
——尽管按照目前的时局看来,谁都不知道他脑袋上的皇冠,究竟还能再继续戴上几天时间……
此时的康德皇帝,与小半年之前,悍然下旨诛伐西洋列国的时候相比,容貌更是形销骨立,发鬓已是点点斑白,连眼窝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阴气森森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然而,他所拥有的这个庞大帝国,又何尝不是也沦落为了行尸走肉,只待下葬终结呢?
——虽然处事有些冒失和轻佻,但康德皇帝毕竟也是个有头脑的人,绝对不会不清楚镇江惨败给朝廷的恶果:整个京畿的防务体系,都已经彻底完蛋了!
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最近的这几天内,皇宫大内那座传音殿里的玉石编钟,一直是不分昼夜叮叮当当地鸣响个不停,继镇江惨败之后,紧接着给他送来了一道又一道可怕的噩耗:
十一月三十日,武昌兵变,叛军与官军激战一昼夜,最终控制了武汉三镇,宣布成立湖北革命军政府。湖北巡抚、湖广总督被迫乘坐战船,向长江下游狼狈逃亡。
至于武昌城内的五千驻防八旗禁军,则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之下,被旧日的绿营同僚们就地缴械,随后抢走了全部家产“礼送出境”,只得如同流民乞丐一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地向东逃亡。
同日,西南云贵各藩镇联合宣布独立,自封“XX镇守使”,并且换上了革命党的旗帜。
十二月一日,长沙兵变,常德、衡阳两镇兵马连夜偷袭,破门入城,联合本地革命党别动队,血洗湖南巡抚衙门,然后挂起了湖南革命军政府的牌子。而长沙城内的驻防八旗二千余人,则大半惨遭屠戮。
同日,陕西彰武军节度使,刚刚挥师入川的秦王李纵云殿下,于成都宣布易帜革命,自封川陕大都督,建立川陕联合革命政府,并且派遣使者乘船顺江而下,声称要与各路革命军首领商讨“和平建国”事宜。
十二月二日,两广独立,宣布成立岭南联合革命军政府,由原两广总督暂时代理军政府都督,并且用竹竿挑去了原总督衙门屋檐上的几块瓦片,以示“政权鼎革”、“破而后立”。而常住广州满城内的一万驻防八旗及其家眷,则被强行驱逐到佛山乡下,统一圈禁管理,形如俘虏或奴隶。
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今天,南昌爆发政变,宣布成立江西革命军政府。由于是和平易帜,所以对待城内满人眷属还算客气,只是打发他们收拾行李,尽快上船离开……至于该到何处去,就只有天晓得了。
同日,原齐国公、威海军节度使,如今的江北革命军都督柳叶飞大帅,顺利挥师攻入扬州。至此江苏省的江北全境,皆已纳入了柳叶飞大帅旗下,只待乘势渡江,给朝廷补上最后一击。
——短短数日之内,大金朝廷旗下的最后这点残山剩水,在继洋人进犯、革命党起义和藩镇军阀的蚕食侵吞之后,居然又掀起了一片政变、兵变、革命和独立的汹涌狂潮!
一面面象征着天子君威的黄龙旗,在各座名城大邑的城头悄悄落下。而困守南京的大金朝廷,对此却是束手无策——在镇江惨败,朝廷最后一支野战军队毁灭之后,皇上已经是连自己的京城都快要保不住了!
面对着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催局面,康德皇帝唯一还能够指望的援军——坐拥十余万大军的当今天下第一诸侯,皇家的最后一根擎天支柱,独霸中原的魏王完颜楚白,却因为自家的中原辖区之内,从秋天开始就频繁发生的流民暴乱,一时间被拖住了手脚,无法纠集大军前来勤王。
一直等到十一月十八日,在得知了联军攻克杭州,黑旗军占据福州,齐国公柳叶飞宣布参加革命等一系列坏消息,感觉大金王朝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之后,魏王完颜楚白才不顾自家辖区内愈演愈烈的暴乱与流寇,勉强集结起五万兵马,从治所开封府动身南下,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官道开赴南京救驾。
然而,尽管魏王完颜楚白深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督促兵马一路紧赶慢赶,但中原和江南之间,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如今前锋部队才刚刚走到合肥而已。距离南京尚有近千里之遥。
更要命的是,这大金朝廷恐怕实在是气数已尽,就连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都是那么的不牢靠:魏王完颜楚白前脚刚刚开拔出征,他的藩镇辖地就立即后院失火——十二月二日,留守开封的一干官吏幕僚,在与城外几路农民起义军,以及当地的革命党线人探子,私下里达成一系列协议,随后突然发动起事,将城内的残余八旗驻军,一律缴械驱逐,对外则宣布河南独立,建立中原革命军政府……
于是,可怜这位一心要扶保江山社稷、不顾自身安危的魏王完颜楚白殿下,他的勤王救驾之路,才刚刚走到一半,但自家后院的老巢,却已经被一帮反骨仔给联手端掉了!
眼下,这位魏王殿下手里的最后一点兵马,正困在淮西之地,一时间进退两难。也不知是应该回师河南,平定辖地的叛乱呢?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进军,先把京城保住了再说?
但无论这位末世孤臣如何选择,这个王朝的迅速崩坏与倾覆,看起来却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了。
※※※
说实在的,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这大金的江山社稷,看起来已经是注定要土崩瓦解,因此对于远方陆续传来的一道道噩耗,康德皇帝其实已经有点麻木了。
然而,对于这座京城之中,那些深受国家厚恩之辈的凉薄表现,他还是感到无比的愤慨和凄凉。
——就在得知镇江败报的当天,康德皇帝立即亲自出宫,赶到魔教驻扎在京城夫子庙的临时总坛,希望这些刚刚受封了朝廷官职和诰命的神棍们,能够再拉起一支“神军”,解救京城于危难之中。
但很不幸的是,当皇帝赶到魔教临时总坛的时候,这地方已经完全空了——那些被皇帝慷慨地封官赏爵,并且花费了朝廷上下最起码几百万两银子的孝敬供奉,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大师兄、大师姐们,在感受到法力丧失的第一时间,就各自找门路火速开溜,一个肯留下来为朝廷赴难的都没有!
更令人叫绝的是,他们这些出身草根的家伙,似乎很有艰苦朴素的优良观念意识,在各自打点行李出城逃散之时,居然还有闲工夫将全部值钱的家具统统都搬了个干干净净,哪怕连一个茶碗也没留下!
正当康德皇帝望着一地狼藉的景象,霎时间气得差点中风发作之际,几个颤颤巍巍的京城府衙差役,又给他送来了一项更加令人愤怒的报告:南京全城之内,数千名在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大师兄、大师姐、香主、护法之辈,在十一月二十九日的一夜之间,居然已经全都不知去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之间尚且是如此,更何况是这些舌灿莲花的神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