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一,上午。
睡醒洗漱过后,林恩出门买了份茨沃德日报,边看边往贫民区的旧屋子赶去。
报社的嗅觉相当的灵敏,昨晚的事,如今已经刊登在了头条。
标题非常醒目:
惨案!废弃工厂突发火灾,上百人不幸身亡!
火灾。
是神秘力量所为吗?
林恩心道。
几十个权贵,还有他们的随从,再加上任务开始前自相残杀的拳手、拳场老板、保镖、女仆,这粗略估计得有一百二十人。
就这么被神秘力量轻轻松松地用火灾给掩盖了过去。
林恩管中窥豹,感觉这世界上无数看似是意外的惨剧,说不准都其实是一场清理任务后的障眼法。
具体的自然就不是他所能一一查证的了。
总之神秘力量把屁股擦干净,能确保他们这些昨晚在拳场执行了任务的清理人员不会遇到麻烦就行。
回到贫民区的旧屋前,林恩没看到弟弟马特的身影,对方应该是跑去工作了,中午也不一定回来。
林恩不打算在这里等下去,他打开门,给弟弟留了封信,注明了他现在的住址和一些最新情况,便拿着《福尔摩斯探案集》第三、第四篇故事的草稿出了门。
「林、林恩?!你……」
刚出门,林恩就撞到了那个曾频繁骚扰他的酒鬼。
酒鬼看到林恩笔直地站着,腿部全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还穿着身体面的,大概只有富人区才能见到的衣服,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恩瞥了对方一眼,把门锁好:「见我弟弟了么?」
「没、没见……」酒鬼想起了前几天被林恩朋友痛殴的事情,往后退了退,点头哈腰,生怕被翻旧帐。
林恩根本不想多搭理,掠过酒鬼,计划回到富人区的公寓安心写稿。
「等、等一下……」酒鬼反常地叫住了林恩。
「有事?」
「我没、没见到您弟弟,但是我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前,看到有几个人来找他,好像是托他办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知道对您有没有用……」酒鬼提供了个信息。
「托他办事?」马特无权无势能做什么,林恩觉得奇怪,「这些人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路过,正好听到了一两句,好像是说什么工资……」
工资。
林恩立即联想到了马特先前做的烟囱清理工,他和他的工友们都被拖欠了几个月的薪水。
不过他已经特别强调过坚持讨薪的后果,要马特暂且放下这件事。
「那些人穿着怎么样?」林恩问道。
「跟咱跟我们都差不多,挺寒酸的……」
「他们有争吵么?」
「不、不知道……我真的就只是路过听到了两句,感觉气氛没您想的那么紧张……」酒鬼畏畏缩缩的。
屋里内没有打斗痕迹,来人衣着普通。
马特也挺听话,不太可能违背林恩的意思,悄悄去找老板要工资。
基于这几点,林恩排除了是烟囱清理公司的老板派打手找上门报复马特的可能。
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其他工人了。
他们找马特能做什么?
林恩不能百分之百判断出来,为防万一,他当即重新打开门,把信塞进了兜里,决定直接去马特工作的地方问个清楚。
「您……」
酒鬼还想多讨好巴结一番。
林恩这副模样,明摆着是混出名堂了。
就算不能讨到什么好处,也能补救一下林恩对自己的印象,免得以后像捏蚂蚁一样捏死自己。
「没事了。」林恩从一开始就没把酒鬼放在眼里,也没功夫去分析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锁好门便快步离去,压根没给酒鬼多说的机会。
第三十六章:不服
马特充当搬运工的仓库离他们的旧屋不远,林恩沿路打听,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就来到了仓库跟前。
门口没停着货车,也没堆积什么货物,估计是现在工作并不忙。
走进仓库里,林恩很快就从围坐在一起打牌的工人中找到了马特:「马特。」
「哥?你怎么来了?你那边弄得怎你……你的腿!你是一路走过来的?!」马特把牌交给了另一名围观的工友,接着被林恩拉到了一边。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一天比一天感觉好,现在既不痛也没有无力感了,应该是完全痊愈了。」腿的问题太难得到合理的解释,林恩只能强摆出笑脸,自己也带着点疑惑说道。
「怎么会忽然……」马特惊喜之余,觉得这事奇怪到了极点。
被车碾断,几年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居然能突然在几天之内出现好转,并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到和正常人一致?
「我打算这几天去市里的医院做做检查,医生应该比我们懂。」林恩引导着马特,让马特认为是他们不了解医学,并非是这种事情不存在。
「对,得去医院再看看,这也不是你自己说没事就没事了的。哥你那边有钱吗,没钱的话我给你。」说着,马特就掏起了钱。
「不用,我托范伦编辑先找找再说。」马特身上也没剩几个钱了,林恩不打算再从他这边拿。
马特还是坚持掏出了二十银币的纸钞塞进了林恩的手中,笑道:「最近真是越来越好了,等我下班我们吃点好吃的庆祝庆祝吧。」
「行。」林恩没有拒绝,「对了,我在富人区租了间公寓,之后就住在那里安心写小说了。等过段时间我的稿费发了,你也就别在这里工作了,跟我过去住,我帮你物色一所贵族学校。」
他现在要分出少说一半的精力去应付清理任务,因此还不能第一时间把马特接过去。
只有等到把马特安排进学校读书了,绝大部分时间都不会跟在他身边才行。
马特的注意放在了富人区的公寓上:「你稿费不还没发吗?哪里的钱来租富人区的房子?」
「那个范伦编辑看我是条肥鱼,为了自己从中赚点差价,就主动帮我租了一间。」林恩从衣兜里拿出了信,「本来看你不在家就直接留了封信,这里面有公寓的地址,这是钥匙,你随时可以过去。」
「哦……」马特接过了信和钥匙。
「说回正事。我听说隔壁那个酒鬼说,昨天晚上有很多人去家里找你了?」
「啊,对,是我之前做烟囱清理工的时候,认识的几个工友。」马特的表情开始略不自然。
林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们找你做什么?」
「就……就是问我怎么不去工作了,怎么不组织大家去找老板要工资了。」马特道。
「然后呢?」
马特犹豫了一小会儿:「……我说我放弃了,在这边重新找了份工作。他们希望我回去继续跟老板要工资,说毕竟是几个月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白白让出去。」
「我告诉过你的,这事暂且翻篇,你没答应他们吧?」
「我一开始是拒绝了,可他们……他们说我肯定是被老板收买了,说我背叛了他们,一直都和老板是一伙的。我也解释不清,就……就答应这段时间想办法,这钱必须得要回来。」马特没敢看着林恩把这话说出来。
「你当初讨薪的时候,这些人跟你一起去了么?」林恩感觉出不对。
「去了。」「不是最后只剩你自己讨薪了么?」
「他们最开始是跟我去了,后来被打了两次就回去了……」
林恩深吸了一口气,压制自己的怒气:「也就是说,他们后来也没跟你继续讨下去。反倒是你放弃了,他们又找上门来撺掇你继续讨,你不讨就肯定是私下收了老板的钱。」
马特没说话。
「他们自己不敢讨薪,不敢和老板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想让你一个人去。成功,他们跟着沾光,失败,他们也没什么损失。」林恩紧皱着眉,不想马特被这么利用,「你放弃了,他们就给你泼脏水,逼你不得不自证清白,继续跟老板对着干。你看不明白么?他们是在利用你,马特。」
强者自私,弱者也自私。
在本就被强者剥削压迫的情况下,还做不到团结,要为了一己私利把像马特这样单纯又一根筋的人推入深渊。
真是可怜又可恨。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是在等着我,他们自己没胆子,可……可就因为这个,我就也放弃吗?因为他们没胆子,我就也要跪着做人吗?」马特不明白,发自内心抵触着这个世界该死的道理。
「当然不应该,但你也不能盲目地这么去做,不能因为他们污蔑你,你就去拼命地证明自己。你没有义务向他们证明什么,你只需做好你自己。」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做好我自己。我不是为了他们,我不在乎他们,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富人那么有钱了,还克扣、拖欠我们穷人的工资?我也不明白,治安局、法院……为什么所有地方的人都向着有钱人说话?」马特的情绪激动起来,「明明被拖欠工资的是我们!明明被殴打的是我们!为什么弄到最后都觉得我们是错的!觉得我们不应该坚持!坚持就是傻!蠢!」
面对这样一个坚持不向世界妥协,眼里揉不得沙子,偏要分出个对错黑白的年轻人,林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说「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这些似乎都太残酷也太无力了。
起码马特是没有错的,不应该在他最迷茫最愤怒最无助的时候,给他头上倒这么一盆足以把心都冻死的冷水。
「……你没有错,讨要自己应得的酬劳也不是傻、蠢。」沉默了几秒,林恩的语气柔和了些,「我不希望你向这个世界妥协,变得和别人一样唯利是图、卑劣、毫无底线。同时,我也希望你先认清这个世界。」
马特的呼吸还很急促。
「你想战胜它,改变它,得先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像你要去一个地方,你得先确认它在哪里。你想做好一顿饭,得先尝尝这顿难吃的,清楚自己下一次是该多放盐还是少放盐。」林恩耐心道,「不能盲目地去做,那可能会让你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远。」
「我知道这一切都很烂,我没有办法。哥,你有办法吗?」马特不是傻子,自林恩残疾,他被迫出来工作的这几年,他见识过了太多,只是见识多了,他也没有同流合污。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办法,但我知道我们现在真正应该做的是什么。」林恩拉着马特坐在了两个货箱上,「对,工资该要回来,他不给,我们就该去讨,他叫人殴打我们,我们就该找政府的人主持公道,政府的人不帮忙,反而站在了他们那边呢?」
「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所以你发现了么?你的诉求是正确的,是理所应当的,可道理放在现实里就是行不通。那么,为什么行不通?」
马特沉思了一会儿:「因为他们比我强,他们可以践踏道理、法律。」
「你,又该怎么去做?是就这么不怕死地和他们斗到底,最后被他们弄死,还是忍耐下来一步步变强?等强大到他们不敢动用武力、权势镇压你的时候,再去复仇,把你该拿的都拿回来?」
「呵……」马特无力地苦笑了一声,「哥,你觉得我们能比他们还要强吗?」
「只是需要时间。」林恩看着马特,一字一顿道。
这是林恩的真心话。
他正坚定不移地向着强大前进。
只不过马特并不清楚,他着实想不到他们有什么办法能强大到那个地步:「你写小说能赚不少钱了,我很快也能重新读书……这些确实会让我们变得强大,只是想到那种程度还是很难。而且,不是所有被这么对待的人,都能像我们这样日子越来越好。最终,一切还是原样,没有被改变……」
马特是对的。
在没有神秘力量的情况下,他们很难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