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的主动问话使北京略感释然,于是北京在心底叹了口气说,
“为啥!大家就觉得让一个黑五类子弟管着,心里不服气呗!这毕竟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天下嘛。”
老大依旧平静地说,
“我已料到。”
……
那天在湿漉漉的山道上,老大和北京谈了许多。经过一番交谈,老大甚觉自己完全可和北京谈到一起,甚至还有种相见恨晚之感觉。其实老大不是不想接触北京,只不过老大是想好好杀杀此人的锐气,别赖着北京知青就高人一等,且胡作非为。然而潜意识告诉老大,将来自己和北京定会成为好战友、好朋友的,其中不乏包括那大胡子在内的全体战士们。
北京亦乃满族后裔,为大金国太祖皇帝完颜 "阿骨达之后。其父在京城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可惜在险象环生的仕途生涯中一脚迈错,为林彪反革命集团之贴边成员,虽未折戟沉沙却走了“五七”道路,亦如他家一样曰返回故里。完全不同的是,他爸爸是拿着俸禄回乡,人称“五七”尚留其干部后缀。
北京本人乃老高三毕业生。六八年上山下乡他去了边陲云南的山寨。听北京讲,他去的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曾有过路,所有的生活用品及生产资料全部靠马帮供应。那里简直是个混沌未开的蛮荒之地,男女亦可同浴。几个女人可把一男人强抢进寨子去“受用”。无论多么剽悍的男人,被受用出来时一准直不起腰不说,腿尚发软,眼眶黢青,若不将养数日,怕是今生你休想再做男人!
北京还讲,人想出去如若没有傣族兄弟引路,你甭想出来。如此峥嵘岁月,不过几年,那里的知青便彻底绝望了。北京的两个同学愤然投了澜沧江,一命呜呼哀哉!还有几个同学虽未亡命天涯,却逃至于金三角,且洋洋洒洒地入了伙。那野人般的生活,同样令北京不堪忍受,仰仗其父的关系,几经辗转最后调到他爸爸身边。
谈话中,老大发觉北京的确不同凡响,懂得的事真多!与之交谈受益非浅,且有顿开茅塞之功力,自不必说。比如北京讲到,我们每天都在叫喊,业已推翻了压在我们头上的三座大山。为了这三座大山,无数革命先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那么现在又何如?别的暂且不论,就说说这封建主义吧。我们嘴上口口声声说要把封建主义这座大山从老百姓头上搬走,那么究竟搬走了没有?想想看,现在我们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三呼万岁,封建帝王也不过如此。另外我们终日在呐喊心中的太阳,历史上只有夏桀王等封建帝王才将自己比做太阳。
再有,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命运一如押宝似的,就押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如果有个感冒发烧,这个国家定会战抖。
现在所谓的路线斗争,说到家鸿门宴是什么,庆功楼是什么,杯酒释兵权又是什么,这就是兔死狗烹抑或争权夺势罢了。由此可见,这种社会现象较之封建社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大,你记住,假如让国人随便变坏,他绝不会成美国,而是封建社会。
老大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党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信将来历史会告诉我们的……
听过北京侃侃而谈,一如政治家不二。当时听得老大心里直发毛,后背发冷不说,还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故而老大对北京说,北京我知道你心里憋得慌,现在大家不都这样吗?另外有些话只能我们之间讲讲,断断不可到外面去说。
……
一天傍晚,在小河边老大和索副排长、那大胡子、还有北京等探讨排里的工作。北京又给老大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比如,眼下采石场的现状是产量上不去的症结所在。北京认为采石场必须要从山根做起,一直打到山头悬顶为止,然后再从上面排炮。如此往复向前推进,生产才能突飞猛进,方能迅速改变其面貌。
要带好一个队伍,光靠哥们义气尚不足,定要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于是老大令北京制定一系列规章制度,然后将其贯彻到每一个战士。生产方面,老大按着北京的建议,又和司炮员王义商量一番后开始实施。开始几天虽然产量受点影响,可到后来只要炮声一响,采石场就如同整个山头轰然倒塌一般,石头排山倒海般地滚下。
采石场上彩旗飞扬,歌声如潮。全排战士的劳动热情,仿佛火山迸发一样的空前高涨。战士们每天都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上工下工。全排战士,在那大胡子和索排长的带领下,几百斤重的石头不论男女抬起便跑,迅疾如飞。山上打炮眼的和山下抬石头的战士,拉歌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
“解放区……齐唱!”
是站在山头上打炮眼的索排长,挥舞手中的钎子为大家起歌,旋即山头上的战士们便忘情地唱起。抡着大锤的男战士复合着歌曲的节奏,一捶重似一捶。
“解放区呀吗,呼咳……大生产啦吗,呼咳……军队和人民,西呖呖呖,嚓啦啦啦,唆罗罗罗呔,齐动员呀吗呼咳……解放区……”
……
那该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除了一系列极左的政治运动将中国古老的文明毁于一旦,人们灵魂受到扭曲以外,可大多数人尚存有质朴热情。人们的私欲已降至最低点,而集体主义和关心他人的境界却空前高涨。与之人欲横流,拜金主义业已登峰造极的市场经济冲击下,实乃是大相径庭!当代的同龄人,如若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即便是病榻上业已奄奄一息的人,心中一准会迸发出生命的火花。
由于二排的石方量早已落后于其他人,故而全排战士发誓要在最短时间内迎头赶上。为此,大家一致请缨要求加班。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那大胡子背着老大带领一帮人等,凭借星月之光偷偷跑到工地去抬石头。女战士们得知后,亦悄然加入其行列。两个女战士用杠子抬起四五百斤重的巨石一溜小跑。白天晚上一干就是十七八个小时,多感人啊!
就是以尚武著称的古代斯巴达的年轻女人,也未必扛过这么重的石头!
看着披星戴月加班回来饥饿无比的战士,老大多想每人给他们一个馒头啊!可战士们没有吃的,连衣服都不脱猛睡!老大由衷地为拥有如此忠诚,如此赤诚的人们而感动。
“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老大总是在想。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战,他们排的石方量终于追上,再后来他们排的生产进度始终是名列前茅。由于他们排生产、军训的大大改观,亦影响到其他两个排。其他两排均不甘示弱,而奋起直追。如此一来,刘连长那榆木疙瘩般的脑袋开了花,且逢人便讲老大是好样的,甚至和老大说话时,舌头还发直,听起来贱飕飕的。
“呗(别)累着啊!小造(肇)……”
那时,营部的广播喇叭里每天都在放送他们排的先进事迹。营、连领导也经常鼓励老大,甚至还让老大介绍如何“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 立竿见影”的经验;如何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且能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如何批判“孔老二”乃至反修防修……等诸如此类之经验。记得有一次,营部罗营长安排老大到三连去演讲。演讲的内容是,如何把“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当时老大就拒绝了罗营长。还有一次,公社广播站来采访老大,罗营长和那个记者在办公室等了一上午,老大硬是未露面。对此气得罗营长在心里直骂娘,操——不就是个黑五类子弟,还拿上啦……
对于这些虚张声势形式上的东西,在老大看来实在是无聊至极,且抱以嗤之以鼻之态度。老大认为,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扎扎实实做点事,绝不能靠这些花架子来提高自己。
4
一天早上队伍集合完毕,老大做了简单的战前动员后,令那大胡子将队伍带走。听着嘹亮的歌声,望着远去的队伍老大没有去工地,而是转身朝西山坡一个旧房框走去。
旧房框,虽然原来的院落痕迹依稀可见,但早已是断壁残垣。昔日的院落已长满了茵茵青草。青草地的外沿有两棵遮天避日的大梨树,在遥相呼应。树阴下一个旧碾盘被篙草淹没。该说,这是个十分僻静的地方。站在此处向下望去,堡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由于旧房框处在一小砬子上,故在堡子里很难知道这里庐山的真面目。
此地常常成为连里或排里开小会、以及私人谈话的最佳去处。
去旧房框,是因李文书在那等老大。准确说是老大约的李文书,有事与她相商。此事乃战士们吃饭的头等大事。眼下以每顿饭两个小窝头一碗稀汤,是难以支撑如此繁重的劳动的。不消说男战士,即便是女战士早晨吃过,未到十点钟就早已饥肠辘辘了。
时逢工间休息,战士们饿得几乎要趴倒不起。足有一米八个头,且大身坯子的那大胡子,一次他一口气吃进八个窝头,拍拍肚皮说,“操,才吃半饱。”
再有这段时间不知咋啦,窝头里的苞米面见少,掺了一些麦麸子。吃了这混合面的窝头,战士们个个拉不下屎,憋得直蹦高。为此老大曾找过食堂,食堂管理员告诉他这是营里安排的。营里说,
“不忘阶级本色,要忆苦思甜嘛!告诉战士们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连这个都没的吃,勒紧腰带渡难关……”
屁话!听管理员一说,差点没把老大气仰壳。“你罗营长未必知道旧社会是咋回事。旧社会饿死那么多人吗!” 老大在心里愤然着。话好说,可眼下面临的问题该怎么办?找连队一如对牛弹琴,因为整个水库均一个定量标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老大忽然想起李文书,因为李文书是主管发饭票的,或许她有良策?
说句心里话,老大实是不愿意到这极富扇情的地方来;但李文书亲点了此地,老大也只好就范,求人吗!在老大未到之前,李文书早已端坐在碾盘边上,手里不停摆弄着身边的蒿草。
老大走近李文书,不觉心头一动,因为较之昔日,眼下的她越发青春夺目;草绿色女军装,束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平日的短发被勉强扎起两个小抓鬏;两个小抓鬏活象两把小刷子,十分可爱地支棱在脑后。为了使扎不上的短发不再翘起,两鬓和耳后分别别着纵横交错的小发卡。耳后和脖颈处,裸出她那昔日难得一见白而又嫩的皮肤,犹是动人心魄。唉哟!真想上去亲一口那勾人的光滑肌肤!可这个邪念在老大心里,只是一闪而过。
看罢眼前的这一切,禁不住老大在为自己暗暗叫苦,因为老大料定今天的约会,李文书一定是领会错了,抑或想到别的地方去啦!
天实在是太热。太阳一如被烧熔了似的,灸烤着人们。
一件玫瑰红色挎篮背心,上面印着6号,号码是用白色的圆点圈成,穿上特精神,尤其是老大那胸大肌和虎头肌,雄性啊!背心是司炮员王义送给老大的。老大手里掐着草帽,一边将草帽在胸前呼哒,一边凑到李文书跟前。可李文书明知老大已经到了,却坐着不动。见状老大心下清楚,她是在耍娇,跟自己玩小孩子的“咯事”。于是老大就夸张地咳嗽一下,这时李文书扭过头用眼皮撩老大一下,依旧不响。老大只好再走近一步,故意逗趣地说,
“鄙人,已到!”
此刻李文书是早已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了。笑罢她捂着嘴说,
“装啥假正经!我没看见!”
停了一会,李文书又翻了老大一眼说,
“找我有事吗?”
“当然。”
“来!坐下吧!”
说完李文书拍拍自己身边的碾盘,示意让老大坐下。看罢李文书一脸认真的样子,老大飞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便开始迟疑。因为老大实是不想与她坐得太近,那样会让人觉得难受的。
“坐这吧,我不吃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