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朝那些受真龙血脉影响,几乎个个都暴戾嗜杀的大虞龙帝们相比,只怕都毫不逊色了!
然而事实证明,群臣还小看了天子做“暴君”的决心与才能。
将视线自吏部侍郎吴大人身上收回,天子居高临下,俯视群臣:
“吴侍郎贪腐案发,畏罪自杀。传朕旨意,革其功名,追夺文字,抄其家业,家中男丁,皆发配西域戍边,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为奴。”
一旁的女官飞快录下皇帝旨意,交给一位大内禁卫。那大内禁卫接过旨意,大步出殿,带兵抄家去了,竟连一刻都不曾耽搁。
天子又虎视群臣,心中不停回想着倪昆对敌时的模样,眼神一时愈发威不可测,声音亦愈显淡漠无情:
“一个吏部侍郎,可还不够让朕坐实暴君之名。这点血,也太少了,远不够洗一趟朕这白玉台陛。还有谁,想要死谏的?且以头触陛,朕拭目以待。”
咕咙。
殿中一片寂静,群臣瞠目结舌,只隐隐响起连串喉头耸动、吞咽口水的声音。
适才被韩思远以秘法催发的抗争意志,早在少女天子冷酷无情、焰光灼灼的凰眸注视之下,摇摇欲坠,难以维系。
“没人了吗?”
天子环顾大殿,失望地摇了摇头:
“大周养士八百年,至今就只养出吴侍郎一位‘忠臣’么?”
她又看向王公勋贵的队伍:
“尔等世袭勋贵,与国同休,坐享荣华数百年,就甘心坐视朕胡作非为,倒行逆施么?就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王公勋贵,敢把血,溅到朕的陛前吗?”
众王公勋贵战战兢兢,纷纷低眉,不敢与天子淡漠眼神相对。
“一群废物。”
天子声音清脆,犹带稚气,可语气之中的威严,俨然已如神凰鸣唱,令人心肝剧颤。
她又看向文武百官,视线落在右相韩思远身上:
“韩相乃百官之首,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群臣齐齐侧目,看向韩思远,眼神之中,满是殷殷期盼,希望他能以两朝老臣、百官之首的身份、威严,据理力争,镇住今日突现暴君之姿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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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38,宰执天下?雏凰威鸣!]
在天子虎视之下。
在群臣殷盼之中。
丞相韩思远上前两步,先对着天子深深一揖,继而挺直身躯,微微昂首,与御座上的天子对视,缓缓说道:
“先帝生前,自第三次亲征之后,直至殡天之前,七年之间,上朝次数屈指可数。臣记得,那七年,先帝一共也就只上朝一十五次吧?”
小皇帝不动声色,淡淡道:
“韩相想说什么?指责先帝懈怠政事?”
“陛下误会了,臣绝无指责先帝的意思。”韩思远微笑道:“相反,臣要说,先帝虽七年总共只上朝十五次,但朝野上下,提起先帝,谁不赞一声明君、仁主?”
群臣对韩思远此言大是赞同,纷纷颔首赞叹,有老臣还面露悲戚,似是在缅怀先帝之仁,感慨当今之暴。
小皇帝淡淡道:“韩相这是要借先帝讽朕?”
“陛下又误会老臣了。老臣绝无讽君之意。”
韩思远悠然道:
“臣想说的是,先帝虽七年只上朝十五次,可国家依然井井有条,上下有序。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各安其位,纵先帝不上朝、不理政,依然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这让臣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大周天子,究竟有没有必要,亲理朝政?”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齐齐一个激灵,个个满脸愕然:不是要驳回天子册封倪昆作国师的乱命么?韩相你怎么……说起这种大逆之言了?
天子凤眸微眯,瞳中焰光闪烁:
“韩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韩思远微笑道:
“老臣当然知道,老臣之言,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老臣是真的认真思考了那个问题。
“历代天子,才干不一、品行不一,偏又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若遇上德才兼备的君主,自然是国朝之福。可若遇上昏碌暴戾之君,屡有荒诞不经的奇思妙想,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则败的是天家声誉,毁的是国朝江山,苦的是天下百姓。
“偏偏大周天子,继位全看神凰血脉,没有谁可以保证,下一任君主,一定是德才兼备的明君仁主。
“而国朝八百年天下,体制已然成熟。纵君上不上朝、不理政,亦能循序安然运转。内有宰相统率文臣,治政理财,外有武将分御四方,抵御贼寇。
“是以臣以为,圣天子当垂拱而治……”
他目光幽暗,直视天子,声音低沉,不急不徐,又隐含奇异韵律,叩动人心。
当他声音在殿中回荡之时,本被他的“大逆之言”,震得胆战心惊、两股战战的群臣,不知不觉,心中竟渐渐同样升起与他所言一样的念头:圣天子,当垂拱而治!
韩思远还在继续说着,声音愈发低沉:
“天子主祭,宰相主政。国政可尽数托付予宰相与政事堂。宰相与政事堂诸公,共同决议国家大政,付予文武百官执行。
“如此,天子无案牍之劳形,无国事之烦忧,尽可安享优荣。如此,就算出了昏庸暴戾之主,亦不会对国家造成太坏的影响。
“至于宰相,当由群臣推举。可先列出两到三位候选,再由全国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伯爵以上王公勋贵,在候选之中,择一人担当。
“如此选出的宰相,必是深孚众望,心智、才能皆超凡绝伦之人,定能替天子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
“就算宰相闹出了什么乱子……毁谤尽归宰相,天下之怨亦尽集于宰相一身,天子只需发动朝议,罢黜宰相,则不仅可解天下之怨,还可收拢人心,令世人皆称天子圣明。
“如此,大周将永不再有昏庸暴戾之君,只会有昏碌无能之相!
“不知天子以为,臣此言,然否?”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众文官看看韩相,再看看天子,眼神之中,个个神情亢奋,眼神激动。
虚君,实相,宰执天下!
这是多少文官,梦寐以求的理想!
纵然不是每个文官都能做到宰相,甚至连政事堂都毕生难望,可头上没有了一个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生杀予夺的天子……
众官权柄膨胀自不必说,就算行事再过,贪污腐败也好,鱼肉百姓也罢,乃至草菅人命……
出于官官相护、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潜规则,文官彼此之间,也不会痛下杀手,必不会像天子对待吴侍郎一样,动辙抄家灭门。
而一旦虚君实相,亦绝不会有一个所谓的国师,凌驾于百官之上。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不仅否了天子立倪昆为国相的乱命,连天子权柄,亦将一并限制!
不仅文官激动,武将、勋贵亦是一样。
若君上是先帝那等耳根子软的仁君还好,摊上一个今上这样的“暴君”,武将、勋贵也是压力山大。可如果虚君实相,宰执天下……
君权无上之时,碰上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天子,谁都没有办法。
可若宰执天下,则宰相毕竟不是言出法随的天子,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且宰相有数人候选,无论哪个候选想要上位,都比天子更需多方支持,他们有的是办法拉拢腐蚀。
虚君实相,对文武百官、王公勋贵都是天大的利好。
韩相不愧是两朝元老,主政多年的老丞相,居然能想出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通赢之策!
对于韩相之策,满朝文武,都是一万个支持。
甚至在文武百官、王公勋贵看来,此议虽会限制天子权力,可对天子,其实也是一个利好并非每个天子都愿勤政,对于只想安逸享乐的天子来说,从此君王不早朝,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百姓有怨,都只会针对主政的宰相、政事堂。
天子万事不沾锅,还可通过罢相,来平息民怨,收拢人望。
反正大周天子握有绝对武力,也不怕相权过份膨胀,危及皇位。
但凡当今天子还有点远见卓识,就该赞许韩相此议,立刻明发圣旨,通告天下。
文武百官、王公勋贵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子。
数百人的期盼,通过某种奇异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恍若实质的强大压力,投注在天子身上,予天子一种但凡拒了此议,必会招致满朝文武齐声抗议,自己必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的强烈感觉。
韩思远站在百官之首,目光幽黯,凝视天子,唇角隐含笑意:
凰玖,这一招,你该怎么接?
应下,你就是虚君,再也无法一意孤行。
不应……人心在我,你将变成孤家寡人,圣旨不出神凰宫。
难道你还真能屠光满朝文武,血洗京师不成?
若你真有此等决断,我倒要佩服你了。
可这一来,不说天下皆反,至少也会天下大乱!
你,承受得起这代价么?
面对群臣那汇聚成山海一般,无形有质的强大压力。
面对韩思远深不可测的幽黯双瞳。
天子先是一阵窒息。
可当脑海之中,浮出倪昆匹马单枪、孤身冲阵、挥洒血雨、踏破万军的身影,她心中又涌起一股无穷的力量。
韩思远你挟众意迫我?
想令我陷入两难之境,应则虚君失权,不应则变成孤家寡人?
好,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决断!
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眸中焰光更烈,眉心更浮出火凰展翅般的赤红钿纹。
“韩相此议甚妙。”天子面无表情,缓缓说道:“确属一举多得,无论对天子,对百官,都是好事。”
百官眼睛一亮,神情更显激动天子这是受不住百官压力,又洞悉了韩相此议对天子本人的好处,赞同行此决议了?
一时间,百官人心振奋,一些官员,甚至激动地口干舌燥、浑身发抖,只觉光辉前景,就在眼前。
韩思远则是暗自皱眉:不对,天子这反应,太不对劲。
“但不知韩相以为,若朕许你之议,这首任宰相,该由谁来担当?”天子语气变得有些飘渺:“你吗?”
韩思远躬身一揖,从容道:
“臣提此议,不为己身,乃是为天子、为大周着想。若天子许臣此议,则臣自当告老还乡,退位让贤。”
群臣闻言,纷纷赞叹,都道韩相一片公心,不谋私利,乃是亘古罕有的贤相。
天子语气愈发飘渺:
“朕倒是小看了韩相,不意韩相竟有此等公心……”
“陛下能体察老臣一片苦心,老臣感恩不尽。”韩思远肃容正色,缓缓说道:“至于之后推举宰相的具体章程,老臣也草拟了一份方案,愿呈予陛下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