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杀伐肆意,倒也别有一番刺激趣味。
比京师朝中那些勾心斗角,明明恨不得将对方满门斩抄,却还得顾着大局,维系着斗而不破的局面,着实要痛快淋漓得多。
要是能如此对付韩相,收拾禁军,对付那些蛀虫勋贵就好了……
苏荔倒是大声赞道:
“教主果然雅量恢弘,宅心仁厚!尔等能在我家教主手下讨得活命,也不知积了多少辈的福报,还不赶快磕头谢恩?赶紧的,待会儿腿没了,磕头就不方便了!”
不愧是天命魔女,果然与天魔一般狠辣邪性!
众人心中嘀咕,面面相觑,正琢磨着该怎么说点更动听的软话,寻思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贡品,以打动倪昆的铁石心肠时,那跪坐棋盘之前,作公主侍女打扮的女子忽然开口:
“我有一问,还望公主殿下,能为我解惑。”
长乐公主秀眉微皱,淡淡道:
“你又有何疑问?”
“公主殿下……”
面罩黑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师琪抬首凝视长乐公主,缓缓道:
“八年前,北疆蛮夷叩关犯边,破金城郡。
“先帝率军收复失地后,金城郡守师云生被先帝以‘纵敌长驱、丧师失地’之罪下狱论死,举族男丁皆遭刑戮,女子悉数罚入教坊司……此案,可有冤情?”
“冤情?”长乐公主神情微妙,淡淡道:“你想听到什么冤情?”
“师郡守可是遭奸人陷害?”
师琪双手握拳,指节发白,声线微颤,眼神凌厉,逼视公主:
“公主殿下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呵……”
长乐公主轻笑一声,悠然道:
“奸人陷害?
“你以为,师云生是遭奸人陷害?还以为此事与本宫有关?
“真是天真呢……”
摇头叹息一声,她眼神微妙而怜悯地看着师琪,轻声道:
“本朝祖制,非军功不得晋世爵。
“文官纵然做到宰相,得授国公之爵,身后盖棺论功,追授郡王之爵,也只是流爵、虚爵,不能世袭子孙。
“师云生身为文官,却想得到能传袭子孙的世爵,于是在八年之前,蛮族入寇之时,想方设法乃至不择手段说动边军将领,放开关隘,纵敌长驱,试图布下埋伏,将入寇之敌一网打尽,立下不世奇功……
“可恨师云生自作聪明,自以为熟读兵法、用兵如神,却根本只懂纸上谈兵,连兵凶战危的道理都不知道,既高估了他自己,也远远低估了北疆蛮夷。
“北疆蛮夷以战立国,多的是沙场老将,早就识破了师云生计谋,将计就将,不费吹灰之力,一鼓击破师云生精心布置的所谓‘天罗地网’,反手将设伏的两万边军和师云生征召的三万郡兵、青壮杀至大溃,之后又驱赶溃兵,冲击金城,一鼓破城……
“蛮族破城之后,纵兵大掠,血刀屠城,可怜十多万金城百姓,以及四野乡间进城避战乱的数万百姓,在先帝收复失地之时,竟只剩不到二百人侥幸存活……
“师云生为立奇功,行此险计,因一己之私,害二十余万军民丧命不说,更因金城失守,北疆防线失一重要支点,整条防线因此彻底洞开。
“蛮骑了无后顾之忧,肆无忌惮侵略如火,之后又有数路边军败亡,十余边地郡县被破,十多万边郡百被屠杀劫掠,数十万百姓在兵灾之下失去家园……
“这一切,皆因金城之失而起!
“师云生拿战事赌前程,将数十万边军、百姓的身家性命当作筹码,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你难道还觉得他冤枉?难道还以为他不该身死族灭?不该在昭昭青史之上,留下千古骂名?”
说到后来,长乐公主已是神情威严、声色俱厉,直听得师琪浑身发抖,额冒冷汗,脸色惨白,眼神恍惚。
自八年前,被罚入教坊司后,她心中一直都存着一丝奢望,认为以父亲素来为官清正,官声极佳,绝不会是里通敌国、纵敌长驱的国贼,父亲之罪,必有冤情。
她之所以在得到“魔棋”,在刺客界闯出“棋魔”的名声之后,还一直呆在教坊司鸿雁楼,就是为了方便结交官员士子,等一个为父申冤的机会。
韩惊涛的游说,更坚定了她这一信念。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父亲虽然没有里通敌国,却因一己之私,铸成如此大错……
不知不觉,心中坚守的信念已摇摇欲坠,行将崩溃。
若非“迷心蛊”混乱了她的认知,令她在某些认知上,产生了顽固执念,此刻她恐怕早已精神崩溃、万念俱灰。
“不,不可能……我父亲不会做出这种事……你这是信口开河,你是在污蔑他……”
迷心蛊衍生的执念,令师琪颤声自语着,一遍又一遍地坚定信念。
“果然是师云生的女儿吗?”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为人子女,替父申冤,本是天经地义。但你父之罪,证据确凿,并无冤情。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不信!”
师琪瞳孔深处,游过一条虚幻的蛊虫身影,旋即厉啸一声,双眸尽赤,两手猛地往棋盘上一拍:
“诬陷我父的人,都得死!”
轰!
棋盘猛地一震,浓浓迷雾平空涌现,转眼填满整个佛堂,令所有人眼前一片朦胧,纵三步之外,亦再难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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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障弥漫,遮眼蔽目,难以视物,连方向感都变得混乱,病郎中不禁疾声大叫:
“棋魔,你发什么疯?这里可是石佛寺大雄宝殿!若不尽快离开,我们随时可能丧失记忆,化为石像!”
偃师也好言劝道:
“师姑娘,你父亲的事情,恐怕正如大长公主所言,是他自己害了自己……还请速速撤了雾障,放我们走吧!”
躲在一尊罗汉像后,极力收敛存在感的“蚁王”也终于出声:
“师姑娘,咱们可跟你没仇,你别连我们也一起坑了啊!”
唯独张威,身为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军汉,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硬气,狂笑道:
“好,就该这样,打不过,也能拼个同归于尽!”
棋盘旁边的韩惊涛,则语气急切地对师琪低声说道:
“我父亲曾写信为你父亲求过情,我是站你这边的,快送我出去!”
可迷心蛊虽是他下的,他却并非炼制蛊虫的正主。
纵然混乱了师琪认知,却不能真个令她言听计从。
师琪瞳中蛊影闪烁,心中执念达到极致,对所有的呼声充耳不闻,全力催动魔棋。
不仅放出迷雾遮蔽佛堂,隔绝内外,还颠倒四面方位,令雾境之中方位错乱,无人能找到出口
颠倒雾境方位,令人彻底迷失方向,可是方才对付倪昆时,都未曾动用过的手段,代价十分高昂。
这时,病郎中忽然又发出一声慌乱惊呼:
“不好,我衣裳开始石化了!棋魔,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说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师琪也顿时跟着呛咳起来。
但她根本不管不顾,一边咳得满脸通红,一边继续催动棋盘。
韩惊涛又压低声音,急切道:
“你父亲之事,确实是他咎由自取,无冤可申。但若能换个皇帝,将来著史,可把行此险计,纵敌长驱之罪,统统推到边军将领头上去……
“快放我出去,将来大事若成,我保证彻底扭转你父在青史上的名声!”
师琪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侧乎看向韩惊涛,喃喃道:
“你也在骗我……最开始说我父是遭奸人陷害,后又说是长乐公主陷害,现在又说我父没有冤情,咎由自取……从头到尾没一句实话,你这骗子也该死!”
听师琪声色俱厉,韩惊涛心中一凛,就要当机立断,出手杀人。
至于杀掉师琪,解开雾障之后,能否从倪昆手下逃脱,现在也顾不得,只能搏一搏了。
可韩惊涛杀意方起,尚未及动手,便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就见眼前似有一道模糊人影。
高度戒备着仔细一瞧,那若隐若现的模糊人影,赫然是一尊姿态扭曲、呲牙咧嘴、两眼大瞪,似极痛苦的罗汉石像。
韩惊涛心中一惊,马上转身,可侧面竟也是一尊罗汉石佛,呲牙咧嘴,满脸痛苦地瞪着自己。
韩惊涛又转方向,入眼处还是一尊神情狰狞的罗汉石像。
就这样,他连换数个方向,周围竟全是罗汉石像,这才知道,师琪竟将他挪移到了佛堂之中,罗汉石像最为密集之处。
在四面八方的罗汉石像强势“围观”之下,韩惊涛忽地脑海一恍,思绪好一阵混乱。
他眼神迷茫地左右环顾一阵,喃喃自语:
“这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刚才我……是要做什么来着?”
韩惊涛恍惚茫然,浑然不觉自己的左手手背,已经染上一丝石质灰白,且迅速蔓延开来……
另一边,迷雾方起,倪昆二话不说,将长乐公主一把抄起,抱在怀中。
长乐公主已跟他配合默契,一手搂着他肩头,一手环抱他腰背,与他胸贴胸腹挨腹,口头上却仍没好气地说道:
“怎又抱上了?他们不是在内讧么?哪还有空对付我们?”
倪昆单手仗剑,警惕四周,沉声道:
“情况不对,我现在开始感觉到一丝丝危险了。”
初至佛堂时,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可到了现在,他心里渐生不安,已隐隐觉察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危险。
虽这危险感并不强烈,还比不上皇家秘卫们佩戴的神兵给他带来的威胁。
但他能分辨出,危险的感觉、心中的不安,正在逐步上升。
照这趋势,在佛堂之中呆得越久,危险恐怕也将变得越来越强,直到连他也抵御不住。
他现在毕竟尚未修出真气,还不是炼气士,再强也有个极限。
而石佛寺这号称最“温柔”的绝地,其中暗藏的凶险,显然超出了他当下的极限。
连他都顶不住石佛寺的危险,苏荔和长乐公主更不必说,只会比他更快遭遇危险。
“必须尽快出去。”
倪昆沉声说道,抱着长乐公主,招呼苏荔一声,按照之前的记忆,向着佛堂正门方向行去。
但走了没几步,他便停下脚步,皱眉自语:
“不对,方向似乎错了……”
紧跟他身后,牵着他衣角的苏荔说道:
“没错啊,我记得就是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