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峰由着这初升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身上,察觉到对方没有说假话。
陆峰说道:“那你跟着我,是要等到我将菩萨放下来之后再离开么?
你是扎举本寺的僧人,便是外面攻破了‘莲花钦造法寺’的那位上师,你投奔了他……”
真识上师说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永真上师啊,你有所不知。”
他睁开眼睛看着陆峰说道:“庙子里面也有庙子里面的规矩,便是不说庙子里面的规矩,四位佛爷出了问题,就已经不适合回去了。
四位佛爷出了问题,大佛爷如何也尚未可知,庙子里面有庙子里面的道理,我还无有跟随一位大佛爷,止是一位自己‘供奉’了大佛爷之后,得到了‘司法上师’这个身份的上师罢了。
这个身份在现在这情形之中,无有作用,便是想要留得有用之身,便止要跟着菩萨走,便是大佛爷在这里,他也要跟着菩萨走。”
真识上师耐心的解释,他敲打着自己的双手,用心的将自己的水烟瓶收在了自己的袖子里面,不顾上面滚烫,忽而说道:“永真上师,现在庙子里面,可不比往日了,扎举本寺的庙子里面,想要做的一些事情,须是要靠着一位大佛爷,否则的话,便是司法上师,亦不得随意舒展。
庙子里面的规矩,不比外面的规矩要少,便是有心善的大佛爷,那亦也是少数,都到了现在,上师,我也无有甚么秘密要瞒得住你的,以前的扎举本寺,便是处处都受到了限制,但是这般限制却不是来自于庙子里面,最大的问题便都是来自于庙子之外。
和现在全部都要靠着庙子里面,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庙子,便是法王都须得事情都和掌握这里的扎萨克达大佛爷商议,那时,庙子之外的大臣们,掌握着庙子的生死存亡,那时候的上师们,大部分都被遣散回了部落之中,做不得在上师,都要服朝廷的差,不服庙子里面的差,要做部落之主的奴,不做庙子里面的奴。
便是上师们,亦都要得度牒,无有度牒的上师,便须都得回去,不得在庙子里面做僧,若是有庙子将无有度牒的僧收敛起来,不告知那些大臣,就是一座庙子之中,亦有惩罚。
便是主持尊者的账目,总管大佛爷的账目,都须得那些大臣们阅读,那个时候,在佛法的戒律之上,还有一道王法。”
陆峰说道:“那你说的这些,便和你有跟着我有甚么关系?”
对面的这位真识上师忽而说起来这个,陆峰知道,他改了一个话头重新娓娓道来,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
所以陆峰问完了之后,也不搭理他,背着菩萨继续往前走,若是他想要言语,就叫他跟着自己言语吧。
还有,若是真识上师再这样说下去,陆峰也愿意倾听,应他也是头一次听到了关于中原王朝的消息,他现在说的,也是陆峰想要知道的。
关于一个密法域,诸侯一般的庙子里面秩序的情况。
还有整个密法域和中原王朝的恩怨情仇。
真识上师看着陆峰行走,他便继续站了起来,将自己屁股上的雪拍打了一番,抖落下来了积雪说道:“永真上师啊,应如何说哩?还要说起来规矩两个字罢。
我跟着上师,自然是因为规矩两个字,跟着上师,我便是还有回归庙子里面的机会。
上师,说到了这个,其实还是要说起来那个‘度牒’关系所在。
在草原上,庙子里面有庙子里面的规矩,庙子外面有庙子外面的规矩。
止许多时候,庙子外面的规矩都不得进入庙子里面,就像是庙子外面的风被庙子的墙堵住一样。
可是在中原大皇帝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便有许多大臣,诸多规矩,条条框框,都若是一张大网,将整个草原的寺庙都笼罩的严严实实。
尤其是‘度牒’和‘札付’,那中原王朝和总管大佛爷便做了规定,三间房殿,五十个僧人以上的寺庙,便都要被这规矩束缚着,若是违逆了他们,莫要说是庙子无了,便是连法脉法台,亦都会被收回去。
就是做僧人,亦要有一个“身份”来,地位卑贱的称之为‘放度牒’,便是由朝廷认证的大上师们为这这些上师发放度牒,有了度牒,还有人经常来查。
具体罚畜数目,地位等级,便是他们规定给整个庙子的哩,便是由他们传出来的哩!那几鞭子下去,谁人不怕?谁人不惊!
无了籍贯度牒的僧人,连庙子都不敢容留,应容留了这些无有了籍贯度牒的僧人,庙子里面的僧人也要受到牵连!
到了上面,那些大上师亦不得舒服,止他们手里的叫做‘札付’,亦是要几年考核,还须得年年上供。
他们的“年班”,“供物”,“禀饩”,“宴赉”,“封号”,“钱粮”,亦都留在了中原大皇帝大臣的手中。
有的时候,便是要去中原大皇帝的寝宫都不得进去哩。
那个时候,便是普通的上师要去外头的牧民讲经,治病,亦是要言语告知,更若是有上师在无了男人的牧民家留宿,更是要剥去了上师的衣服,叫他做不成一个僧侣!
所以那个时候,便有两处须得侍奉的,一处是庙子里面,一处是庙子外面。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啊,中原大皇帝那边也无有人过来了,乌拉站亦荒僻了,就连通往中原的商队,亦成为了秘密,止庙子外面的规矩无了,可是庙子里面的规矩却还有。
上师你问我跟着你做什么?应现在其实我的度牒,还在庙子里面,我便就有转圜的余地,止须得在后头‘供奉’主管此事的僧官便可,到时候,我还是一个好端端的上师,止不过是在此次的事情之中,发生了差池,修养了几个新年罢了。
无有了中原王朝,扎举本寺的庙子里面,便是主持法王说了算,可是主持法王也无能时时刻刻的关注庙子里面,那诸多的事情,便是大佛爷们说了算,可还是那样,大佛爷怎么也能事事都自己做呢?也无非是最后落在了做事情的僧官身上。”
真识上师的继续吐出了烟气说道:“所以呀,永真上师啊,便是你这样的人,应不至于止愿做得一个小寺庙里面的僧,你也不可能便平安的做一个小地方的僧。
你应是要去扎举本寺去学习,去考试,去得到学位,去做一个大僧官。
而无尽白塔寺的僧,都会去扎举本寺考学。
应你若是要去中部的那座大寺庙,已不可能了。朝着中间走的那路,除了几个大寺的商队之外,便已经全部都无有了。
地图都无有了。
走那一条路横穿‘佛弃之地’,比你去扎举本寺危险太多了。
所以啊,便是跟着你,亦是可以走到扎举本寺,永真上师,这亦是一条稳稳当当的路!”
话虽然说的绕,但是陆峰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是他怀疑现在的杂湖朗诺山上,扎举本寺留下的僧侣们,大有问题,所以选择不回去了。
所以他选择,跟着最可能没有问题的人,等待他去扎举本寺的时候,将他带到扎举本寺去。
曲线回城。
199.第199章 伏藏(12)
199.
有了猴子在,陆峰便知道他无有说谎话,但是就算是如此,他须得叫这真识上师对他背后的“菩萨”发大誓愿,陆峰叫他发了三个大誓愿,叫真识上师分别许下,发了大誓愿之后,陆峰便叫他跟着自己走,应允了真识上师的言语。
有了三大誓愿打底,陆峰便也无用担心真识上师暴起伤人,毕竟指着陆峰背后的“马头金刚”菩萨发下的誓言,若是他违背,不须一时片刻,陆峰背后的“马头金刚”菩萨便能一刹那之间,摧毁他真识上师无量次,教他化作飞灰,难复人身。
行走之间,陆峰还问了他关于扎举本寺庙子的事情,罗仁次旦仁珠无论如何而言,他在庙子里面的时间,都是往日,不是现在,罗仁次旦仁珠和真识上师,也未必知道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故而言语之间说了,陆峰便知道,近些年来,扎举本寺的庙子里面,便都的确是形成了诸多规矩,其中对于他影响最大的,便是“派系”。
庙子里面,俱都是以“大佛爷”为首的实权派僧官掌握资源,一个庙子里面,就是一个大大的产金子的母鸡。
便是庙子里面,也不是人人都是菩萨,也不是人人都无有私心。庙子里面也都有不好的习气,诸多僧官便是无得缘分再进一步了,那他们便和领主无有甚么不同之处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贪金,便贪银,便找女人,便揽庄园,收奴隶,生下来私生子,想方设法带进庙子里面去。
虽然如此做之后,便心思蒙尘,距离本尊越来越远,修为散了,亦无有转世重修的可能,但他们作威作福,便是这一世,亦在俗世之中做一个强梁,再加上他们便是在“扎举本寺”的庙子之中,不用担心厉诡来袭,自然过的滋润。
想要在扎举本寺庙子里面过的好,便须得和他们这些人做好朋友,不然的话,便是在里面亦是会遭受到欺负和不公,陆峰听着他的言语,点着头往里走,走过了那嗖然而狭小的峡谷,无有到达了日出寺,便在路边见到了才旦伦珠。
陆峰远远的眺望到了才旦伦珠,忽而感觉到自己背后背着的那“无增无减”的菩萨,此刻却忽而轻了一点,紧接着,陆峰眺望远处看到才旦伦珠原本空空荡荡的手上,忽而是出现了一尊菩萨相。
才旦伦珠双手捧着这菩萨像,看上去却一点都无有惊慌失措之意思,反倒是他身边的白玛,忽而看到了才旦伦珠手上多出来的菩萨像,下意识的便拜倒在地上,毕竟马头金刚,又称之为马头明王,狮子无畏金刚,便是畜生道教主,这真菩萨凝聚之物,白玛见到之后,便是来自于真性之中的拜服,她其实亦无有想到事情便会如此说起来这些,还是在今日早上,今日早上发烧发了几日,久烧不退的才旦伦珠俄而之间醒来,止一醒来,那诸般人都无能为力的高烧便退烧了,才旦伦珠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都好像是天上的明星,他用自己这一双眼睛盯着白玛说道:“菩萨来了。”
便是在这没头没尾一句话之后,高烧之后的才旦伦珠便好似是无事人一样,他像是小羊一样从地上蹦了起来,就要朝着路边走。
白玛想要拖拽住他,可是奇怪的是,以白玛之力量,她的力量对付一个小娃子,应该是无有问题,但是问题就出在,她拖拽不动这个小娃子,反而是被小娃子拖走,无奈之下,她便跟在他的身后,来到这里,小小的一个才旦伦珠,却好似是长在了地上的小石墩子,一点都拔不动。
从头站到尾,白玛说话,他便说他说他不走。
“我在等菩萨哩,菩萨很快就到了。”
现在,菩萨真的到了,白玛在地上磕长头,久久不敢起身,才旦伦珠想要叫白玛起来,却无有想到自己双手捧着神像之后,便不得动作了。
他只得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外面,直到见到了陆峰,白玛心中的尊敬和恐惧便一时之间都消散了,她方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回头便看到了本尊,本尊来了。
本尊身后还跟着一位上师,他们二人前来的时候,本尊是佝偻着背部的,好似是背着一尊什么,可是随着他越走越近,本尊的腰部却越来越挺直,到了最后,便是站的稳稳当当的走了过来。
到了最后,才旦伦珠手里便多出来了一具一掌高的马头明王神像,完全的出现,纤毫毕现,马头明王的那一种威势,便如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一股子气息一样,萦绕在此处,陆峰和真识上师走了过来,看到了才旦伦珠手里多出来的神像,二人便都不说话。
“老师,你回来啦!”
才旦伦珠忽而对陆峰说道,陆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白玛,再看了一眼身后的真识上师,真识上师说道:“他便是天生的佛子,是得了菩萨机缘的人。”
陆峰无有反驳这句话,应他他自然是感觉得到,随着自己越是靠近这边,便越是感觉到了轻松,在他的双目之中,他背上的菩萨,便是一缕一缕的化作了才旦伦珠手里的这青铜马头明王神像。
此刻,这神像是真的和才旦伦珠有缘分。
说他是天生佛子,亦还真的挑选不出甚么毛病。
真识上师双手合十,他对着才旦伦珠行礼,便是对着“菩萨”行礼,亦是对着眼前的这位“佛爷”行礼。
这是一位小佛爷,亦可以称之为佛子,扎举本寺的马头明王传承大多数时候便都是密续传承,当然,亦有伏藏传承,可是伏藏传承实在是太少见了,扎举本寺庙等寺庙的伏藏传承,和“巫教”需要血脉的传承亦不一样,相比较于“巫教”的伏藏传承,后来明显是改变过的扎举本寺的传承,起码听起来便像是其余无有高贵血脉之人亦有机会了。
因在伏藏师的传承之中,有了“佛缘”二字,便是以此二字扩大了不少范围,像是才旦伦珠这般的小沙弥,便也有了“佛缘”二字。
见到了真识上师对他行礼,才旦伦珠亦也想要低头回礼,但是无有想到,他的腰杆子现在却直的好像是长矛,一点儿便都弯不下去,他止好看向自己的老师,陆峰看懂了才旦伦珠目光之中的惊慌,说道:“不须紧张,和我一起走。”
陆峰拉着才旦伦珠的胳膊,一只手抓着古瓶,朝着日出寺走。
才旦伦珠便能走的动了,小沙弥跟在陆峰的身后亦步亦趋,真识上师跟在后面,随意赞叹,得大喜悦,口中说的是,“谁于今日成正觉,普放如是大光明。十方刹土皆金色,三千世界亦复然。
谁于今日得自在,演放希有大神力。无边佛国皆震动,龙神宫殿悉不安。
今此大众咸有疑,不测因缘是谁力。为佛菩萨大声闻,为梵魔天诸释等。
唯愿世尊大慈悲,说此神通所由以。”
他持咒跟在了才旦伦珠之后,便也走,便也念,神情肃穆庄严,无有一丝丝的神情挂碍,跟在了才旦伦珠的身后,才旦伦珠口中亦念着咒,也无是甚么密咒,他念的和他身后真识上师嘴巴里面念叨着的是一样的。
“南无,
喝怛那,
哆夜耶。”
“南无,
阿耶。”
……
陀罗尼密咒,便是随着他的“自言自语”,陆峰觉察得自己的这个弟子的身上,不断地传出来了慈悲韵,渗入了他的皮肤里面,渗入了他的肌肉里面,渗入了他的骨头里面,渗入了他的真性魂魄里面!
他便宛若是在这密咒之中,脱胎换骨,陆峰是无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他只是离开了这里一段时间,回来之后自己的弟子现在竟然已经成为了伏藏师,获得了菩萨的机缘。
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止陆峰也不会因为这一种感觉真的感觉到迷惘,来到了日出寺,便是和往常相比,今儿的日出寺,更显得有了些正常寺庙的气象,就连碉房亦都建了起来,更重要的是,还有人在路上等着他们。
这些人,便都是活人。
不再是障碍魔。
见到了这般情形,陆峰便都放松了下来,据实而言,在“莲花钦造法寺”之中,陆峰所获得的不可谓不多,学习不可谓不认真,进步不可谓不快,可是这诸般的情形之中,唯独无有了一样东西。
那便是安全。
便是他在这“莲花钦造法寺”的营帐之中,他亦都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安全,可是到了日出寺,陆峰便觉得轻松自如了许多,他一边抱着这手边的瓶子,一边看着诸人,那些工匠和侍从僧等人见到了陆峰,便都一个个欢呼雀跃,那做活的人都精力饱满了起来。
旺杰便殷勤的看着上师,等到上师到了庙子里面的时候,他便将自己最近炮制的一张狼皮褥子供奉给上师,陆峰接受了褥子,亦同样不断的抚摸着旺杰的头顶,为他送上自己的赐福。
进去一看,白珍珠便拿着布匹,沾着水,一点一点的跪在地上擦拭碉楼里面的尘土,仿佛是不打算叫一丝丝的尘土落在地上,同样一起做的还有几个侍从僧,他们便都看得陆峰来了,一个个喜上眉梢。
“上师,上师”的乱叫,还有那些正在做活的,便都对着陆峰的方向嘿嘿嘿的傻笑,陆峰看到了这一个场面,便是觉得自己心中欢喜,他便就是感觉到这样值得。
这便是发自真心的尊重,从一张张的脸庞里面看到的尊重。
来到了碉楼之中,哪怕是见不得陆峰了,可是那些人却干活越发的有劲了,仿佛陆峰的到来,便是给了他们无穷的神力一样。
进入了碉楼之中,陆峰示意侍从僧们寻得了一些酥油和盐巴,茶叶,为“远道而来”的真识上师熬煮酥油茶,并且将真识上师留在了二楼,真识上师亦无有甚么问题,他抽出来了自己的水烟瓶,也无知道他的这水烟瓶里面,到底是有多少的烟膏。
反正就是抽,就是不得完!便是无论如何,都有数不清的烟雾出现,无有开了窗子,不到片刻,在这二楼的客房便开始云雾缭绕了,抽的精神了,真识上师便盘膝坐了下来,开始认真的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盘膝坐下,开始念经。
他念的就是陀罗尼经。
便是为了那名跟着永真上师上去的小沙弥祈福,云雾缭绕之间,一位红衣僧坐在其中,便看上去,仿佛是白雾之中的一尊红色火焰,沉闷的读经声音从烟雾之中出来,震动的烟雾之中的纹路都开始了诡谲的变化,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变成那个,像是云,又像是金刚杵。
而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