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李文静从韩绍这两句话中看出的是人心算计。
而公孙度则看到的是眼下的局面。
如今天下乱局渐显,这个暂时就不说了。
毕竟幽州地处苦寒、僻远之地,就算一朝爆发大乱,短时间内也波及不到幽州。
更牵连不到镇辽军以及背后的辽东公孙。
可远虑没有,近忧却在。
眼下镇辽军与乌丸部的战事近在眼前,能不能一雪去年的耻辱,就看这一仗了。
可偏偏族中那些蠢货在这个关键时候,还是不消停。
连刺杀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事,都搞出来了。
谁也无法保证那些蠢货为了一己私利,会不会背宗弃祖,做出勾连异族的蠢事。
这么一想,公孙度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内部不和,兵家大忌!
所以韩绍这小子的那两句话说得很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攘外必先安内!
刺杀事小,那些混帐越发肆无忌惮,才是大事!
公孙度目光幽深地看著一脸平静的韩绍。
不管这小子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那姓姜的女子出头报复。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喜怒不露于色的沉稳。
他很欣赏。
不过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静静地看著韩绍,沉默了片刻,才道。
“攘外必先安内……依你看,如何安内?”
韩绍闻言,面对公孙度的目光不闪不避,神色坦然。
“当杀一,而儆百。”
韩绍这话说的时候,语调不急不缓,半点杀意不露。
可在场的公孙度和李文静两人,手中的动作却还是微微一顿。
一瞬之后,公孙度笑了笑。
历来大族争权、倾轧,就算背地里手段肮脏、血腥无比。
明面上大抵还是会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一旦直接撕破脸,杀人流血。
不但会背负弑亲冷血的骂名,整个家族也会成为天下世族的笑柄。
韩绍也笑了,而后当仁不让道。
“若伯父顾念血脉亲情,绍愿当一当这个恶人。”
公孙度闻言,手指轻敲著身前的桌案,神色斟酌。
半晌之后,公孙度摇头道。
“你不行。”
别说韩绍现在还没有跟公孙辛夷真正完婚。
就算是完婚了,一个公孙氏的女婿,于公孙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还是半个外人。
太过深入地参与族中争斗,只会迎来整个公孙氏的敌视与对抗。
到时候就算掌控了镇辽军,韩绍在幽州也会如处泥沼,寸步难行。
这与公孙度对他的期望与初衷不符。
所以在微微沉默了一瞬后,公孙度忽然道。
“罢了,还是由我亲自来吧。”
一个女婿,半个儿。
虽然初见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女婿有些膈应,但时日渐久,这厮无论脾性、性情,还是为人,都颇合他的胃口。
有此良婿,倒也算是弥补了他这一生无子的遗憾。
说完,公孙度已经缓缓站起身,走到韩绍身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汝当勉之。”
迎著公孙度话语和眼神中的殷切期许与鼓励,韩绍愣了一下。
这是公孙度第二次对他说这话。
前一次的慰灵碑下,韩绍只以为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画下的大饼,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这一次,韩绍心中却是忍不住触动一下。
前世生在那个亲情格外淡薄的家庭,虽然衣食住行还算富贵,但这种来自长辈的无私庇护,韩绍却是从未感受过。
没有冷冰冰的算计,也没有利益之间的锱铢必较。
肩膀处那厚重手掌的触碰,一触即收。
韩绍低眉垂眼,心中嘀咕一声。
‘果然……真诚就是永远的必杀技么!’
眸光闪动间,韩绍抬眼回望著公孙度,打量著这位即将成为他岳父的赳赳武夫。
两相眼神对视,公孙度眉头蹙起,神色有些不悦。
“怎么?你觉得此事我处理不好?”
瞧!
这老登就是这么不讨喜!
明明是做好事,可偏偏就是喜欢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想当初,木兰怕就是受了这老登的影响。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必歪!
被公孙度这态度噎得不轻的韩绍,刚刚对这老登生出的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转而将这笔帐记在公孙辛夷头上,准备日后在她身上讨回来,这才气顺了少许。
“我与伯父同去。”
韩绍也懒得解释。
畏畏缩缩的退让,从来都不是他的性格。
睚眦必报才是。
话说得再漂亮、再是大义凛然,有些事情要不亲自去做,念头终究还是不够通达。
说著,便直接起身站在公孙度身边,目光平静而坚决。
公孙度沉默了一瞬。
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喜欢有人忤逆自己,可当韩绍与他并肩而立的时候,公孙度心中原本的不悦,忽然化作一股说不上的复杂感觉。
他不相信以韩绍这小子的机敏,会不知道与自己同去的影响。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一刻,公孙度忽然感觉这一份共荣辱、同进退的心意,就算只是女婿,似乎与亲子也不差了。
所以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公孙度只道了一句。
“但愿你不要后悔。”说完,便直接带著韩绍往公孙族地迈步而去。
在战场之外,公孙度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智的人。
就像是当初他一袭白衣,单枪匹马,以辽东粗鄙武夫之身,从一众江南天骄的虎狼环伺之下,抢回了那位赵氏嫡女。
就像今时今日,他可以为了公孙辛夷这个独女,不惜将整个镇辽军当成嫁妆。
这样的举动,在这方注重宗族传承的世界里,说惊世骇俗肯定是夸张了一点,但要说离经叛道,绝不冤枉。
对此,别说是大多数公孙族人了,就算是与公孙度同出一脉的某些人也无法理解、认同。
只是以公孙度的骄傲,一向不屑于解释太多。
镇辽军是他数十年来苦心经营、积攒的家业。
想给谁,不想给谁,都该由他自己说了算!
其他人想抢,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
同族又如何?
对于那些在经历过一些变故后,便只敢躲在辽东方寸之地,搞些小动作的庸蠹蠢物,公孙度向来是不屑的。
甚至就连那位被不少人视为擎天玉柱的八境老祖,公孙度也不大瞧得上。
当年利用木兰与姬家子结亲一事,公孙度就已经很不满了。
只是当初那事情的背后,还有赵家那老不死的影子,再加上当年木兰年岁还小,事情回旋的余地还很大,所以他暂且先忍了。
可现在他已经不想忍了。
白狼公孙,兵家正统!
曾经的公孙度一直将自己的出身,视作毕生荣耀。
可今时今日的公孙一族,却配不上这样的荣耀。
没有纵横疆场、涤荡寰宇的勇气,有的只有层不出穷的阴私算计,就连行事也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乌烟瘴气!
这是公孙度愤而出走镇辽城时,就定下的评语。
所以辽东公孙全族尚白,由公孙度一手建成的镇辽军,便全军尚黑!
为的就是与辽东公孙泾渭分明!
而眼下某些蠢货还想要用他们那抹早就不再纯粹的白,侵染镇辽军的墨色。
公孙度,不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