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左贤王这种习惯了伪装的人,在什么情况下,该做出什么反应,早已成为了本能。
这点小场面,又怎么可能轻易动摇他的心智?
就这样,一场在不少人心中,本该掀起腥风血雨的变故,竟就这么来去匆匆的结束了。
神色平静地大步出了可汗王殿,左贤王脚步微顿,缓缓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巍峨大殿。
饶是他对自己这位冷酷无情、近乎疯魔的兄长充满了恨意与恐惧,可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
正是有了这位兄长,乌丸一族才有了今日的辉煌。
没有他,乌丸一族也只是一个蜗居在草原某个角落,于众多部族间艰难求生的小部族罢了。
是他,一步一叩首,在圣山风雪中生生跪出了乌丸一族的强大。
同样也是他,忍受著雍人高高在上的嘲讽与羞辱,用从雍人那里学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塑造了如今的乌丸王廷。
其中的艰辛、苦楚,就算他不说,身为如今乌丸左贤王的呼若邪也能感知到。
有这样一位兄长,他呼若邪本该爱他、敬他、崇敬于他。
可是他做不到……
他害怕他、畏惧他,甚至恨他!
那一日,看著他坐在父汗汗位上,踩著父汗头颅的惊恐。
那一次次,被指著鼻子怒骂‘废物、蠢货、没用的垃圾’的羞恼与愤怒。
那一次次,金鞭抽打在身上的剧烈疼痛。
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他,当初那个站在他面前,挥刀替他赶走群狼的兄长,那个在姆妈面前笑著大声说‘伊稚邪会替阿妈永远保护弟弟’的兄长,那个……
他已经疯了!
而他呼若邪……如今也疯了!
是他逼的!
‘所以……别怪我,阿兄!’
心中念头闪过,乌丸左贤王、始毕可汗的唯一至亲,呼若邪转身大步离去。
只是他不知道是在他身后的可汗王殿上,浑身被笼罩在墨色云雾中的始毕可汗,嗤笑一声。
“这废物是在……怜悯、可怜朕?”
怜悯一尊八境天人?
还是怜悯这万里幽北草原诸多部族的共主?
亦或是怜悯他这个弑父杀子、屠尽血脉兄弟的好兄长?
始毕可汗感觉有些好笑。
“当真是愚不可及!”
墨色的云雾笼罩中。
始毕可汗轻抚著王座上栩栩如生的黑色鎏金龙首,望著圣山的方向。
老实说,就算没有今日这出事情的提醒,他也从未忽视过圣山,更不会当那个窝在圣山两千余载的老不死不存在。
‘但愿老师你能继续‘谨慎’下去吧,否则……’
始毕可汗面上浮起一阵冰冷的笑意。
否则的话,撇开弑父杀子,屠灭兄弟外,他不在乎再加上一个欺师灭祖、踏平师门!
九境绝巅?
只要这一仗死的人足够多,再有龙族暗中出手,想来足够他送自己那个老师一个大大的惊喜。
而似乎感受到始毕可汗的情绪变化。
正于始毕手间把玩的鎏金龙首,蓦然动了。
原本金属质感尽去。
龙目灵动,龙鬃飞舞,甚至就连冰冷龙鳞的轻微颤抖,都清晰可见。
“伊稚邪,本座可不是的宠物。”
冰冷的语调于虚空中响起。
逐渐膨胀的龙身,随之从王座上蜿蜒腾空。
69.
迎上那双冷冽的龙目,始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当初的大雍太祖能在神都镐京以锁龙井布下大阵,化赤龙之气为皇道龙气,尽归己用。
他却是不觉得自己比之那大雍太祖差了。
更何况他比那大雍太祖更疯,那大雍太祖还求那姬氏世世代代,坐享天下。
他却只求一世辉煌!
只求那世人向他叩首跪拜的一瞬!
故而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真正肆无忌惮的资本!
宠物?
一条被龙族那些老不死抛出来探路的孽龙罢了,你当你不是吗?
又或者说,真当朕稀罕?
似乎是看出了始毕平静神色下掩藏的不屑,龙首巨目中闪过一抹恼怒。
“伊稚邪!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始毕闻言,手指在失了浮雕的王座扶手上轻轻叩动著,摇头笑道。
“没有朕,你们想要的一切,也拿不到。”
“你们给了朕现在,朕回报你们未来。”
“何必故作施舍,惹人发笑?”
听到始毕这话,龙首越发恼怒。
讨厌这些人类蝼蚁!
明明是弱势一方,可偏偏总喜欢摆出一副‘是你在求我’的态度。
当真是不知所谓!
黑色龙首想要发作,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时至如今,眼前的这个人类已经不是能肆意拿捏的了。
八境天人!
虽然只是一个取巧、速成的瑕疵品,可除开孱弱的神魂,一身天人法力、法域,却是半点也不做假的。
这样的存在,就算是换到族中也算是中流砥柱了。
现在的,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面对这个既心酸又无奈的现实,黑色龙首眼中不禁闪过一抹不甘与愤懑。
随后瞥了一眼始毕身上那身黑色衮金龙袍,嘲讽嗤笑道。
“这就穿上了?不怕德不配位,反遭其殃?”
你看,世上生灵终究都是欺软怕硬的。
就算是龙族这等传说中的生灵,也是如此。
现在的,也就只敢拿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说事了。
这样算来,那十万贱民的牺牲,倒也算值了。
始毕嘴角泛起一抹残酷的笑容,顺势按在了腰间的黄金腰刀上。
“朕的德,不在衣襟,只在掌中弯刀。”
“怎么?你要问一问朕的‘德行’?”
话音落下。
虚空中那颗巨大龙首上,不禁现出一抹人性化的震惊与退缩。
“你敢对本座出手?”
“为何不敢?”
不说‘有何不敢’,只问‘为何不敢’?
意思却是大不相同。
黑色龙首惊怒非常。
“你就不怕……”
始毕嗤笑打断,“怕杀了你,你龙族弃了朕?甚至怒而杀朕?”
说著,始毕歪著脑袋,奇怪地看著。
“那岂不是意味著你们龙族这一年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嗯,不是只有韩某人才懂什么叫‘沉默成本’。
始毕显然也很懂。
“你说,你与你们龙族的谋划,二者孰重?”
黑色龙首上微微颤动的龙鳞,一阵僵硬。
始毕再次笑了。
“看来你也知道,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重要。”
半晌,黑色龙首怒道。
“你真是一个疯子!”
始毕咧嘴,点头承认道。
“若不是如此,朕岂会与虎谋皮?”
始毕这一声‘与虎谋皮’,无异于直接扯开了二者最后的遮羞布。
的确。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会跟他们北海龙族合作?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会主动掀起草原大乱,将数十万子民化作祭品?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可能以区区草原一隅之地,不知死活地想要主宰整个天下?
也只有这样的疯子,才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