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此以往,天下风气大变,以不需耕种却能显贵的人为尊,百姓羡慕这样的人。”
这位苍老的君王咬着牙齿,长叹息道:
“世家,是国家的剧毒!”
李观一道:“自然如此,你为何和我说这些?”
姜万象微笑从容道:
“只是希望你不要走错路罢了,这天下,无论是你,我,亦或者陈辅弼,陈鼎业,彼此追逐厮杀,最后总有获胜者,我自然希望赢的是我,可我也要想想,若是我输了。”
“假若我输了!”
“那么,我希望你可以避免这件事,况且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种希望,因为你和我,和陈鼎业,陈辅弼都不一样……”
姜万象伸出手,这帝王眯着眼睛,道:
“你崛起于微末,若是你赢了的话,可以把这八百年世家清扫干净,那样的话,可以有不同的天下吧,虽然说,只要上下之别不曾消失,就一定会出现新的世家就是了。”
“但是,重现无世家的一段时间,百姓的生活或许会更好,君王也会更自在些,那样的天下,就会是第二个赤帝初年,呵……我年少的时候看历史,最想要回到那个时代。”
“做个游侠儿,放马牧羊,看着天空去唱敕勒歌。”
李观一道:“时代会有规律。”
他提起了棋子,落下,卡住了姜万象的棋盘大势,道:
“但是应该留下火种,我打算以才取才,而不是举荐制,废掉世家的手,而后,土地,学业,让百姓皆可以蒙学,墨家,数术,武道,百姓皆修。”
“一步一步来。”
姜万象若有所思道:“百姓……”
“百姓制衡世家,百姓的学识足够多,打破学识,晋升之垄断,世家会没有如今这个时代的猖狂……”
他想了许久,最后忽而叹息,道:“可惜,没有早遇到你,但是,早早遇到你的话,那时的我是天下大世家的拥护,我为了坐稳这个天下的位置,会去娶世家的女子,彼时的我听闻你的话,大概会一剑把你杀了吧。”
“此刻我听到你的话,却只有一种怅然之感。”
他伸出手掌,已经有皱纹的手掌微微晃动,姜万象带着一丝丝轻笑,道:
“我的性命,已经不长久了。”
“而应国的天下太大,这个国度已经有了三百年的国祚,三百年前吾祖起事的时候,那些世家子弟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这三百年来,世家这毒,就如同是藤蔓攀附大树一样,盘旋环绕在我国的每一处角落。”
“跗骨之蛆一般!”
“你想要去除这世家,就只有连带着骨头,血肉一起挖出来,扔掉。”
“我回天无力了,而我的儿子,还不如我,他们驾驭这大应国,扭转不过来这三百多年累积下的剧毒,但是我终究不能够输。”
姜万象露出一种浅淡的笑:
“我这一生走到这里,万没有回头的道理了。”
“但是我对你所说的东西,很有兴趣。”
“你可以告诉我,你所见到的天下,如何克制世家吗?”
李观一回答道:“人人如龙,天下大同。”
姜万象道:“你我的寿数里,可以看到吗?”
李观一安静了下,轻声回答道:
“看不到的。”
姜万象遗憾,旋即落子,悠然地笑道:“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问完这个问题,下完这一局棋,我亲自把你送出去……”
“在先古的时代,百姓人不多,那时候果子都足以果腹,人们宽和许多,毕竟,这到处果子多的是,没必要去和其他人争来争去的。”
“但是此刻,中原,江南,西域,各处都有人,尤其是入了盛世之中,百姓的人口众多,但是天下的财富就这些,你告诉我。”
“人人如龙,既然你是龙,他也是龙,那么所谓的龙也没有什么意义,人人如龙就是人人如虫,不就和最初没有区别吗?百姓还是要为了财富争斗。”
李观一摇头回答道:“不一样。”
“同样是人,过去只是知道种地,吃饭,生活;而后者会知道为何而去做这些事情,会思考,就会发现生活的不合理,不满,就会尝试解决问题……”
“况且,人人如龙,是自身强大,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压过其他人,成为别人头顶上的存在,才算是强大呢?一定要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求的不是自我强大,不过只是一种优越。”
姜万象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惧,没来由的,他就这样看着那少年人,从后者的眼底看出了一丝丝火光,是的,人人如龙,人人去思考现状,遇到事情去解决。
解决事情,亦或者导致这不公之事的源头。
被覆灭的会不只是世家。
姜万象看着李观一,他下意识想要询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看到那少年麒麟眼底的火,所以明白,李观一很清楚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想要放下怎样的一把火焰。
哪怕这火只是火苗,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星火。
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于更长时间去孕育在百姓的心中。
姜万象心中还是本能地浮现出了一丝丝杀意。
这是一个,在这中州分封天下,君王争雄时代出现的豪主,对于会对自己所习惯的规则带来冲击性毁灭的火焰产生的,本能的敌意和杀机。
但是姜万象压制住了这样的杀意。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淋漓,然后任由棋子落在了棋盘上,袖袍一扫,把这棋盘推翻开来,道:“好,好,好!”
“反正那个时代,我的子嗣,必不是君王了,我倒是很期待那样的一幕,人人如龙,哈哈哈啊哈哈,若是每一个人皆可如此明智,那我倒是愿意出生在那个时代,游览天下。”
“我决定了,我会让你活下去,哪怕是我胜利了,也会让你活下去,李观一,谢你教我这些东西,若是我胜利了,你会成为王侯。”
“就把你所说的火焰留下在我的天下。”
“而若是我输了。”
姜万象顿了顿,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笑:
“我只会输给岁月。”
袖袍一扫,气焰颇大。
于是棋盘上的棋局都散开来。
李观一抬了抬眉,看着混乱的棋盘棋子,道:“你刚刚,输了的。”
姜万象面不改色,道:“无人看到。”
李观一想要拎着棋盘轰砸在这个老家伙的头顶。
他想了想,回答道:“你说,你只会输给岁月?”
“不……”
李观一最后一枚棋子按下,落在这棋盘上,声音清脆:
“你还会输给天下人。”
姜万象不答,他很闲散随性,天下第一位武道传说就在这里,任何人来到这里都难以翻出什么水花来,他只是看着那少年人,想着,若是自己死去,取天下者,必李观一。
他很可惜,可惜于两人此刻的立场。
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气魄该多好。
姜万象慨叹,他笑起来,道:
“你确实是比起陈鼎业,更适合作为我的对手,可惜还是太年幼了;你来这里,不能空来,我见到你,也不能够白白浪费这个难得的机会。”
“那么,我将攻陈,你入西域。”
“我替你牵制住陈国,你可以恣意驰骋西域;而你为我牵制那老狼王,让我可安心吞陈,彼此之间,算是各取所需,如何?”
“兵家的计策,以正合,以奇胜,许多人都在意那些奇谋诡计,却不知道天下最强的是堂堂正正,到了这个时候,赌的就是大势,拼的便是阳谋。”
“你我所为都是阳谋,你知我,我知你。”
“就看,是我能在老之将死前,吞并南北。”
“还是你能在那一头老狼王口中抢夺了西域,彻底成事。”
天下的大势到了这一步,彼此之间心照不宣,都可以看得出对方要采取的行动,远交近攻,是古老的谋略了。
是以那一局棋,就是天下。
姜万象伸出手来,微笑道:“三年之内。”
“我不攻江南。”
“你入西域,我攻陈国,而后决死于天下。”
“如何?”
李观一伸出手,和这老者手掌相击。
年轻的秦武侯想了想,回答道:
“你刚刚说,要吞炭哑声,才能复仇是吗,那是刺客的做法,你杀我父母,为求的是国家大事;那么,唯独以你的国家来祭我父母,才是报仇。”
姜万象大笑:“好,我等你来的那一天。”
“今日来,你还要取解毒之物是吗?”
姜万象笑着道:“方才,你喝下去的那一杯酒,就是解蜚毒的药了,若是你方才如陈鼎业那样的怯懦之辈,要和老夫换酒吃,那可就没有解毒药咯。”
“哈哈哈,就算是你把宇文天显和宇文化这两位将军,还有我那些悍勇的将士们,还回来的礼物了。”
姜万象漫不经心笑着道:
“他日你和我去中州,巡狩的时候。”
“天子放其鹿,你我共逐之。”
“如何?”
李观一道:“那就要看你能否骑马游猎了。”
姜万象大笑道:“我可不比你弱,不过今日,就由老夫来亲自把你送出去吧。”却没有想到李观一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送我,可不是什么好心思。”
姜万象没有否认。
他颇为赞许李观一口中那个,他们两个都看不到的未来。
可百姓有百姓的立场,他麾下的世家支撑着他,所以他也有他的立场,他走了一生,走到了这里,所以绝对不能,也无法转头了。
外面的气浪滔天,并不比起这里面短暂的棋盘对弈之激烈差得分毫。
狂风呼啸,云气下压,凌冽霸道的气焰冲向天空。
慕容龙图一剑长空刺出,被姜素一枪截断了那真如长空浩瀚的剑气洪流。
这位武道传说伸出手,抓住这把玄兵。
忽而爆发罡气。
清脆无比的鸣啸。
这把锋锐无比的玄兵,竟然在他的手中被打飞出去,抛去了手中的长枪,姜素施展拳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仿佛是兵器一般,滚滚洪流,把一把把玄兵击飞出去。
慕容龙图恣意,仍旧抬起手抓住一把剑,劈斩沉重,而后姜素击溃,青袍剑狂平淡,看着代表着自己经历和传说的那一把把剑,就这样被打落在地。
继而再度腾飞,如同不知道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