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408节

  李观一注意到姬子昌的笑容缓缓凝固。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了。

  这位年轻君王的神色变得苍白,沉默了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一枚鸡子,作价几何?”

  李观一回答道:“一两文吧?”

  “哪怕是中州这样的地方,十几文也是够一顿饭了的,若是有二十多文钱,是可以吃点荤腥了的。”

  姬子昌缄默许久,抬起手指按着眉心。

  李观一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也被中州这皇族的内务府给强压过?所谓的一枚鸡蛋十两银,两根青葱五两银子,其中火耗五两银子。”

  “一盘最多二十文的清炒鸡蛋,敢卖到五十两。”

  “着实离谱。”

  姬子昌深深吸了口气,始终兢兢业业在皇宫之中的大皇帝手掌都在颤,他咬着牙,道:“……内务府,吃的是朝廷的俸禄,竟然欺上瞒下,等我回去,参他一本!”

  李观一道:“只内务府小小的官员,有什么用?”

  姬子昌顿住。

  李观一道:“一介内务府的官员,也就只是四品,甚至于五品,他哪里敢克扣这么大的一笔钱?肯定是层层上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也就是一枚鸡子一两钱银子罢了。”

  姬子昌道:“那么,药师觉得,这些银钱都去了哪里?”

  李观一道:“这还不简单么?”

  菜已上了,李观一吃了一口,道:“最近城里的事情,你知道吧,剑狂慕容龙图邀战江湖之中的列位宗师,学宫的宫主,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江湖传说。”

  “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敢搞事。”

  “但是我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将一处城门的人头税收提升到了原本的五倍,借机敛财,而这一位则是某位郡主的驸马。”

  姬子昌的眸子垂下,带着一种阴霾之气。

  李观一要了一壶酒,喝酒的时候,自然而然开启了饭桌建政这样的天赋本能,谈论道:“其实问题已经很明显了,不提我那几位好友,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看得清楚。”

  “中州,只方圆千里之地,论及土地的富庶不如中原,关中,论及商业贸易,物产丰富,不如陈国;就连物产运输,都不如面积相似的江南十八州全境。”

  “那么,为何能有如此多的皇亲贵胄,世家族老?”

  姬子昌道:“因为有列国供奉。”

  李观一回答道:“往日是有列国供奉,诸侯到了时间没能够拿出黄金和赋税,甚至于要去剥离掉爵位,但是如今的陈国,应国,又有谁会把一国绝大部分的赋税交上来?”

  “三百年前,中州失势,皇亲贵胄之血流遍御道。”

  “陈国,应国脱离了中州,只是会给予一部分的供养,但是和往日比起来,简直是少得可怜,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州的大族,宗族,乃至于皇亲贵胄,铺张浪费和排场没有半点减弱。”

  “反而因为,要在陈国应国不服从自己的时候,更为夸张地去铺张,去浪费,去展示自己的威风,明明自己知道两国已不在意自己,却还要强撑着,天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姬子昌的脸色已铁青。

  他双拳紧握,尽管是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弊病,但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皇宫之中,却不知道已严酷至此,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李观一,后者拈着一杯酒,神色沉静平淡看着外面。

  然后收回视线,道:“那么,请问了,常文兄。”

  “两国之供奉降低,大族之欲无限。”

  “那么这中间的钱财,从何而来?”

  姬子昌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来,轻声道:“……百姓。”

  李观一回答道:“错了。”

  “我之前也以为,取之于百姓,后来才发现,并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豪族,他们已经见证过了三百年前,得到了百姓民心之后的陈武帝的威风。”

  “是,取之于皇帝。”

  李观一道:“我也是来到了这里才发现,以皇帝之名义横征暴敛,然后也确确实实给出了税收的花销,但是这些却都是假账。”

  “或许皇帝是好皇帝,臣子是有能力的臣子,百姓勤勤恳恳种田,但是所有人的生活却都不能够如愿。”

  “在皇帝和百姓之间的渠道里,他们层层盘剥,如蛀虫一般。”

  “当百姓的愤怒抵达极致之后。”

  李观一手中筷子如同剑一般竖劈了下,平淡道:

  “不过只是换一个皇帝罢了。”

  这一句话落在了姬子昌的耳中,如同惊雷一般。

  他看着眼前持筷如持剑的秦武侯。

  秦武侯鬓角的黑发在风中微微扬起,神色却安静。

  姬子昌在这个时候意识到,眼前的不是之前和自己喝酒,甚至于提着自己翻墙的学子,道士,他的目光所落脚的地方,仍旧是天下。

  是凛然气度不逊色于开国诸君的秦武侯。

  李观一为姬子昌劝酒,随口道:

  “换帝以平息民愤,而宗室之中的宿老,仍旧掌握有实际的利益和权威,傀儡么?不。”

  “皇帝只是用来保护他们自己利益不受到损失的一个巨大的盾牌,赤帝的余威,不过只是用来收敛财物的口号,从这一方面看来,宗室之中必然有聪明绝顶,观局势洞若观火的顶尖谋士。”

  “若我猜测不错的话。”

  “历代的中州大皇帝之中,应该不乏年纪轻轻,明明还在身强力壮的状态,甚至于有至少三重天打底的内功,却开始呕血,病痛,在壮年就莫名其妙去世的皇帝吧。”

  哗啦!

  姬子昌的手掌按在桌子上,让桌子上的盘子碗筷哗啦脆响,他的神色剧烈变化,却也不得不认可李观一说出的那些东西的存在。

  李观一脸上带着歉意,道:“抱歉。”

  “我自己的性子如此,忘记兄台的立场。”

  姬子昌张了张口。

  先前心中的豪情,此刻却忽然熄灭了,并非是他一个人不去努力,而是以他的眼界和判断力,其实已经明白了,皇帝已成为了八百年赤帝家族共同的祭品。

  这八百年不断累积下来的王侯权贵,这些利益,就化作了一根一根的丝线,看起来似乎轻柔,但是累加在一起,却如同绳索一样吧皇帝死死捆在了皇族之上。

  也隔绝开了皇宫和民间。

  这些问题盘根错节,如同一辆由八匹发了疯的战马,疯狂拉着前行的战车,他已控制不住,回天无力,唯独外界清清白白的力量,才有可能撕裂如此的局势。

  内外解困,该当如何?

  他看着眼前的李观一,神色安静。

  他忽然叹息笑着道:“我真是羡慕你啊,药师。”

  李观一抬了抬眉。

  姬子昌忽然抓起了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倒酒。

  然后仰脖,自小不喜和旁人用一样食器的皇帝,此刻却一口一口地去饮酒,不片刻,已有了些微的醉意,李观一安慰他道:“不必如此。”

  姬子昌道:“你不懂,不懂。”

  李观一也不再反驳,只是和这个奇怪的学子一起喝酒,一桌子菜,两个人一坛又一坛地喝酒,姬子昌并不用一身四重天境的《赤龙震九州》神功去化去酒劲,神意已醉。

  李观一搀扶着这醉醺醺的学子出了这饭馆的时候,天空已彻底黑了下来,姬子昌踉踉跄跄,他拍了拍李观一的肩膀,道:“药师啊,你说你的玉佩,是旁人送你的。”

  “呵,是,是你心中的姑娘么?”

  李观一顿了下。

  姬子昌已是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前,轻声道:“我,我也有过的,那时候我还没有成为家主,是一个出身寻常的姑娘,喜欢弹琴,下棋。”

  “后来,后来十七岁,重病去世了。”

  李观一道:“你娶了世家之女是吗?”

  姬子昌轻声道:“是啊。”

  “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能够站稳。”

  “但是……”

  他忽然自嘲一笑,道:“罢了,没有意思的事情,不管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他大呼,仰起脖子喝酒,却发现已没有了酒,皱了皱眉。

  这个难得恣意一次的帝王瞥见李观一腰间的酒壶。

  “哈!你这里还有我的酒。”

  他也不在意其他的了,索性伸出手抓住了酒壶,李观一下意识忽略了这个酒壶,直到姬子昌摘下酒壶口子的时候,瑶光奇术被破坏,李观一才意识到糟糕。

  拿的不是果酒,是千日醉!

  姬子昌仰脖就是一大口,这家伙心情似乎是极为不痛快的,索性大口大口去喝酒,却未曾想到这个里面被钓鲸客以阵法改变过,里面可以足足盛放三斗三升烈酒。

  姬子昌一口气喝得自己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

  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把酒壶拿下来:“我的酒,这样烈吗?”

  李观一瞠目结舌。

  不是?

  中州学子,都这样可怕吗?

  文鹤可以避开千日醉也罢了,路边遇到的颓唐颓废胡子男,竟然都可以牛饮这么长时间不倒下,姬子昌把手中的东西扔过去了,李观一抓住。

  在姬子昌‘轮到你了’的目光下,李观一也洒脱一笑,仰脖狂饮,姬子昌好感度提升,大笑道:“好,好!

  姬子昌打了个酒嗝儿,道:“走,走吧!”

  他伸出手搭着李观一,踉踉跄跄道:“走!”

  两个人一路踉踉跄跄的,可是喝了这许多酒,忽然又口渴起来,姬子昌瞥视周围,看到一个院子,道:“药师,药师,你看!”

  “那里有蔬菜,那种红红的,是从西域,还是北域传入了东西,可以解渴。”

  李观一也喝了不少,道:“这是别人家的。”

  姬子昌拍着自己的胸膛,打着饱票,大着舌头道:“什么别人家的,我,我……”他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得意道:“是我家的!都是我家的!”

  微醺状态的李观一道:“那就去拿点?”

  “好!”

  两个人极为熟练地翻墙进去了。

  然后就在这院子里摘红红的西域蔬果。

  “我摘得比较多!”

  “笑,笑话,朕……,我是说,真要论,肯定是品相好更重要吧?!”

  “多?”

  姬子昌不屑地道:“我的这个,最大。”

  正在两个家伙撸起衣服,蹲在这里疯狂踩东西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氛围逐渐出现了,秦武侯,中州大皇帝缓缓抬起头来,两个人看到黑夜中,有绿色的眸子亮起。

  然后看清楚了。

  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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