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道:“书上说,这些灾劫可磨砺人,真的不假啊。”
慕容秋水没有说下去,只是她有时候会觉得,宁愿眼前的少年笨一些,任性一些,平平安安活百岁,也不希望经历这逃亡的十年,可这样的话,她却绝不会在自己的狸奴儿面前说。
她在狸奴儿面前,永远是懒散而明媚的,绝不会有半点的悲伤。
李观一听出味儿来,他故意地道:
“这样难得的法子,又在哪里有呢?”
少年人唉声叹气:“没办法了,我可怎么办呢?”
然后看到自家婶娘眉宇扬起,慕容秋水嘴角带着笑意,道:
“所以呢,婶娘恰好知道一个法子,恰好可以遮掩神。”
少年人夸张回应:“竟是这样恰好吗?”
慕容秋水被逗笑,笑得前俯后仰,伸出手一左一右掐着那少年脸颊,然后揉搓埋怨道:“好了,知道你聪明,不要给我坐这种伶人剧目一样的表情。”
“其实只是小技巧而已。”
“神难以遮掩,但是却可以伪装。”
李观一看着慕容秋水,疑惑道:“神,怎么伪装?”
慕容秋水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
“这只是很多很多人都知道的法子而已。”
“是抚琴的技巧。”
李观一狐疑:“谁都知道?”
慕容秋水瞪大眼睛,道:“自然啊,婶娘难道会骗狸奴儿吗?”
李观一哼哧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怎么能说出那个会的?开不了口,因为一开口,可能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就会忽然垂首,双目垂泪,好像遭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害,而一旦李观一认输,就会立刻笑起来。
真的好像是江南的风。
有时候落下烟雨,有时候又柔和。
慕容秋水取出了琴,抚琴道:“琴乃心音。”
“可以边塞兵戈,可以大漠风华,可以江南春风,可以中原寂寥。”
“难道我真的去过这些地方,那些兵戈雄伟的声音,那些凌厉杀伐的侠客,难道我是苍老的将军,是不羁的侠客吗?如果我是的话,那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们,那么我为什么可以将这一切传递在琴音上?”
“都不是,只是我心虚构这一切,而后落在了琴音上。”
“狸奴儿,可还记得婶娘说过的那句话么?”
李观一听婶娘抚琴,仿佛看到了江南塞北,听到了万籁长风,就是因为婶娘的琴音,他才永远觉得自己还只是没能入门的弟子,他安静坐在那里,脊背挺直了,轻声回答道:
“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
慕容秋水双手按在琴弦上,回答道:“这一句话,要拆开来。”
“是天地人,是三才,是万象。”
“狸奴儿,在这一句话是内炼的,只是用来抚琴的时候,如果你要用来欺骗其他人的话,就要颠倒而行,这就是【练】和【用】的不同了,一个是对于内,一个是对于外。”
“你看”
慕容秋水手指落在琴弦上,微微笑起来,她的眸子柔和,抚琴的时候,李观一双目瞪大,他好像感觉到了自己的发梢微微扬起,周围的环境忽然变化了,自己好像来到了江南,看到了春风柳岸。
仿佛来到了中原的山林,坐在天下正宗的最高峰,看着云海缭绕。
仿佛又来到塞北,仿佛看到刀剑的碰撞,见到铁骑的重逢,左侧是江南的女子低吟浅唱,右边是塞北的快马驰骋天涯,男儿的壮志,女子的柔情,刀剑的厮杀,天下诸多的情绪涌动得如同河流。
他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
恍然失神。
最后琴音结束了,李观一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有什么东西戳在脸颊才回过神来。
抬起头,慕容秋水噙着笑意蹲在他前面,手指伸出去,指了指李观一的眉心灵台,轻声道:
“琴乃心音,下一句是,【心为神化】。”
“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
“于是可以【状人情之思,达宇宙之理】。”
“于是我心中诸相,落于琴弦。”
慕容秋水起身,双手放在身前,鬓角发丝微扬起,噙着微笑:
“便是天上地下,万物万象。”
………………
在李观一被拦住的时候。
司命老爷子闪电般回到了自己的住宅,他提起了笔,写了一封一封的信,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了,而后在上面吹了一口气,这信笺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如同蝴蝶一般扇动着,飞到天上去了。
信笺自己飞走了,乘了流风,速度比起飞鹰更快。
阴阳二气闭,肉眼不可见。
能够窥破司命手段的,不会自降身段去捞信的。
司命叹了口气,道:“有王者的印玺,用来淬炼自己的身体。”
“金肌玉骨,龙筋虎髓。”
“需要无比苛刻的条件,往往难以凑齐。”
“可恰好,这里会成为天下的漩涡,这京城左右,真的有足够推算出完美阵法的算经老头,有足以用气息遮掩住他突破的儒家大儒,也有懂得淬炼体魄的墨家巨子,而他们,也要来见他。”
“老友啊,我看不懂了。”
老人闭着眼睛,玄龟抬起头。
司命伸出手指指着天空,道:
“到底是他的运气很好,是白虎的天命席卷了这时势。”
“还是我们都在这里化作了时势。”
“才有可能塑造出内外皆修的白虎大宗呢?”
寿数漫长的玄龟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
“你也看到了许多,谁又能说得清楚?”
“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一切都有可能,天下偌大尽数可去;可到了后面回过头来再看,就好像只有一个选择,其实不是一个选择,不过只是回头看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了啊。”
司命把信笺都寄送出去了,他看着那印玺,想了想,把这印揣起来放到了怀里,溜达出去,老人转了转,又去了那那馆,要了烈酒,这一次倒是没有掺水,就好像他忘记了自己之前喝酒,吐得稀里哗啦的事情。
烈酒,两杯。
胖掌柜好奇,用抹布擦擦手,笑呵呵道:“老人家,咱们家这个酒,说起来就是有些烈的,要不然您老今天喝点普通的?我送您一盘子花生米。”
他担心老人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老者大笑道:“没关系,今天老头子我要和老朋友见面。”
“多少年没见到了,还是要好好喝一杯的。”
“放心,就一杯。”
胖掌柜见到了老人这样说,也答应下来,笑着道:“那成呢。”
“和老朋友见面,确实是个好事。”
司命端着一杯酒,闻了闻,咧了咧嘴道一句好酒,其实就是用地瓜烧出来的烈酒,不香,只剩下钻喉咙的烈性,有点闲钱的人是不会喜欢这样的酒的,司命从怀里掏了掏,拿出印玺。
老人端详着这一枚印玺,忽而笑起来。
他把印玺放在前面,然后把盛满了的烈酒放在印玺前面。
许久后,他轻声道:
“阿豺,兜兜转转,三百年了啊,你的印玺,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好友啊,你的霸业,那漫长的梦,结束了。”
他举起杯,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洒脱和狷狂。
阿豺。
那是个逃出去的奴隶,挨了一顿狠打,遇到了走街串巷的少年骗子,那时候那少年奴隶像是个豺狼一样死死盯着他,少年给人看风水,却连望气术都不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末了抢了个馒头。
那时候的少年司命不知道怎么想的,把馒头撕开,给了那少年一半。
就好像收服了一条豺狗一样,其实是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起走过了大半个天下,可到了最后,那个黝黑的少年还是回去了,他在矿山下面掀起了叛乱的旗帜,以奴仆的身份扫平了西域,将曾经的三十六部统一。
到了现在,三十六国只剩下了党项人和铁勒的残篇。
司命仰脖喝酒。
酒真的很烈,才一口,他就醉了,趴在桌子上。
江南的风吹到脸上,像是又回到少年时候,和那个西域出来骨瘦如柴的少年偷地瓜的日子。
年少的风终于又来到了他的面前,他醉了,却又好像在记忆中醒来。
仿佛还可以看到三百年前,那个幽黑的西域少年趴在草垛上,屁股和脊背上被鞭子抽出血痕,指着星辰,咬牙切齿:
“我要回到西域,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君王,用我的名字建立一个国度,到时候你也要来啊,兄弟,我请你吃地瓜,咱们吃一个,扔一个!”
“谁都不敢再打我鞭子!”
“也不敢打你的!”
“谁打你,我就打他!”
他提起偷来的酒,扔给旁边十四岁的少年骗子。
那个靠着一张嘴行骗天下的少年擦了擦酒,三百年后却还活着呢。
司命醉醺醺地举起杯子,他恍惚了下,好像看到那少年举起破口子的碗,里面是酒,朝着自己举起来,裂开嘴,露出缺了一块的牙齿,笑着道:“怎么了?不是要喝酒吗?”
“嘿嘿,咱偷出来的,真好闻,我在老家哪儿没见过这东西,都是大人物们喝着的呢,辣辣的割喉咙。”
“喂,阿风,英雄们都喜欢这个吗?”
“喝了这个,咱们能成英雄?”
司命大笑。
他对记忆中的好友举起杯。
然后醉倒了,眼中金色的印玺亦如老者当年亲自铸造时候一样。
三十五部的首领被斩首,鲜血落下在炉子里面,火焰都似乎是血色。
举行铸造的,正是他。
他的好友叫做阿豺,就像是草原上的豺狼一样,卑鄙无耻,低贱下作,被人看不起,被雄狮驱赶,却又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的,他叫做阿豺,他有自己真正的名字,那个名字很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