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站在汹涌人堆中的安靖却抬起眉头,眼神扫过整营地。
他看出了许多疑点。
首先,那些骑手的动作过于干练,显然是经过极其严酷的训练,那位领队实力高深,更是时时刻刻都保持随时能抽出腰刀劈砍的战斗状态,独眸虎目横扫流民营,半点都没有放松警惕。
其次,领队身后的那位文士更是深不可测。母亲安沈氏的武艺也算是入了门,有‘内息如丝’之境,算是彻底登堂入室的内息武者,不再是乡下把式。
安靖能看出母亲的实力深浅,那文士却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这代表对方要不是有术法功名在身,要不就是已抵‘内息如潮’之境!
这等训练程度,这等实力,假如真的是大户家丁,那定是世家大族可他们为何不报家名?
“有古怪……但他们真的有药。”
安靖心中低语,看见那个被他认定‘命不久矣’的冻疮女孩都被治好后,他完全相信这队人手中有足以治好母亲的药。
这反而不太像是贩奴的人牙。
人牙只需要孩童,是因为只有孩童才有转卖的意义,本质是需要钱,故而极少甚至根本不收生病的孩童,更别说为他们治病。
这些人反倒像是真的需要孩童本身,所以宁肯花钱为孩子治病。
“是大辰官府培养‘死士’,还是说,某家隐世宗门?又是检查根骨,又是询问生辰八字,太详细了。”
安靖眉头微皱,如若是正常的高门大户,他并不介意卖身为奴为母换药,哪怕对方虐待奴仆甚至随意打杀也无所谓,反正一般大户人家根本挡不住他逃跑。
即便是人贩子,他亦有信心与虎谋皮,找到机会逃脱其手。
但面对这种根本看不透来历,背景奇大的‘神秘人士’……他反而有些难以下定决心,谁知道对方是什么南疆邪派,天意魔教,亦或是深山老林里的妖魔鬼怪。
罢了。
放下心中本能的质疑,安靖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做的事情都是让人活下来的‘善事’,而他如今也没有其他选择。
安靖闭上眼睛。他想到了状态一日差过一日,已命不久矣的母亲。
自己卖身,至多不过一死,大概率能活,母亲再无药石治疗,便是必死无疑。
没什么可犹豫的,睁开眼,安靖迈步,朝着骑手的营地走去。
此刻,已有不少孩子和家庭决定卖命。
卖出子女,对父母子女而言都是一条生路,尤其是这队骑手慷慨大方,治病分粮无比实在,整个难民营地中但凡是有儿女的无不踊跃。
短短时间,就有超过二十个小孩被聚集,那些父母在一侧领完粮后,就在一旁与自己的孩子遥遥对视,目光无比复杂。
唯独安靖孤身一人,踏雪而来。
“嗯?”
此刻,独眼领队身侧的白衣学士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安靖所在的方向。
那目光初时漫不经心,但很快就集中起来,目光灼灼。
受他影响,原本也没有关注这方向的独眼领队也转过头,看见了安靖。
然后,独目一亮。
安靖年岁尚小,身高不盈七尺,且身材瘦削,乍一看便是那种最普通的流民孩童,最多就是身材高大一些,在北疆人中不算起眼。
但领队与学士都是武者,他们都能看出眼前少年骨骼坚实,血气充盈,虽然外表皮包骨头,但这只是表象。
“你要卖身?”
调整战马的方向,独眼领队饶有兴趣地看向安靖:“若是你,我可做主,给你家两斗精米!”
“大人。”
安靖昂起头颅,注视眼前神态肃杀,一身煞气的队列。
他与那位已经笑起来的领头骑手对视,抱拳行礼,目光中毫无畏惧,语气不卑不亢:“我愿卖身,但却并非为己,而是为母求药。”
“我父乃是举人,我家有武经传承,绝非寻常武家。我亦身体健康,无病无痛,在这冰原生活虽艰,但也不需卖命。”
“只是家母肺脉有伤,急需肺药医治。”
“敢问,大人可否赠药一份?”
“我值此价。”
闻言,领队骑手笑容收敛,他眯起独眼,将安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猛地趋马向前,扑向前方,落在安靖身侧。
巨大的西北战马就如血肉战车,轻轻一跃落下,便令地面微震,就算明明知道不会被撞到,但当这样的巨兽朝着自己驰来时,一般人难免会做出躲闪的动作。
可安靖却仍然维持着之前行礼的姿态,他眼皮都未曾抖一下,神色没有丝毫变动。
“好。”
独眼骑手喝道:“练武不练胆,临阵全完蛋,你说你练过武,我原本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他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你的确特殊,但究竟值不值得这个价……”
独眼骑手与白衣学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学士调侃一句‘倒是和你当年差不多’,然后身形便消失不见。
安靖此刻眼瞳微缩他居然半点也看不清那白衣学士的动作!
独眼领队也下了马。
他身材高大巍峨,宛如一座铁塔,浑身血气之充沛,可以让落在他身上的飞雪在瞬间融化,行走的步伐更是沉重。
如若不是知道他是人,单单只感受步伐的话,简直就像是高原的野牛正在踱步。
煞气腥风,独眼领队身上的血腥味之重,甚至胜过了那常年在荒原劫掠的马匪头子,他看向安靖,认真端详了会后,满意地笑道:“虽瘦,但底子还真不错,难怪有底气……”
话未毕,他便伸出手,抓向安靖的胳膊,用力按压,确认血肉与骨质。
“好骨头!”他赞赏道,独眼领队甚至感觉自己正在揉捏一块提炼完毕的铁石亦或是冰封了千百年的坚冰:“骨实髓坚,长短适宜,好,好,至少几十年难得一见……”
在此过程中,除却痛苦外,安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气劲随着他的手透体迫出,点在自己周身大穴上,带来酸麻痛痒的诸多感受。
他面无表情,默默忍受,心中微微思虑。
这并非寻常手段,而是‘内息如河’,内息可以透体而出的武者手段!
这澎湃的内息,怎么想,对方也是‘内息如潮’的水平!
也就在此时,白衣学士再次出现,他对独眼领队微微点头,这高大的男子便收回手,深深地看了安靖一眼,翻身上马。
“你的确值得。”他在马上对安靖道:“这是的了。”
此刻,另一侧,在白衣学士和医师的整理下,各类药材与粮食被堆积在一个大箱中,然后被两人抬到了安靖身边。
“这些药材粮食。足以治好你母亲的所有伤势和亏空,能让你们饱餐一顿。”
独眼领队道:“抬起它,送给你母亲。”
“然后再回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安靖都知道,一方不遵守承诺的结果。
安靖瞥了眼这约莫有自己躯干那么大,起码重逾百斤的箱子,知道自己运气很好,不知道为何,这个独眼骑手很慷慨,很看得起自己。
箱中的粮药,在这个备受霜劫肆虐的北州,足以买下十条人命。
但安靖没有迟疑,俯身抓住箱子的把手,一口气便将其抬起,扛在肩上。
“谢大人。”
虽然呼吸有些粗重,但安靖还能讲话。话毕,他便扛着箱子,转过身,朝着自己与母亲的棚窝大步走去。
第3章 离别
当安沈氏看见安靖扛着一整箱粮食药材回到窝棚时,她已经明白了所有,顿时泪流满面。
她的经验比安靖更加丰富,看见那车队和之后前来观察的白衣学士后,心中就已有警兆,大致猜出对方过来观察自己的用意。
如今安靖带着满箱药材粮食归来,她岂能不知是自己的孩子得了那些大人物的赏识,卖了自己,得了这些买命钱?
“靖儿。”她想要坐起身,安靖急忙放下箱子,抱住了母亲,缓缓扶着对方坐直,安沈氏流泪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我儿乃是北疆一等的良家子弟,这些人若真是大户人家也罢,如若是什么帮派邪徒,看上你的天赋才趁我病弱买你,我……我宁愿我死呀!”
“娘。”安靖的语气也罕见地软了下来,他叹息道:“若没有您,我岂能安然无恙走过荒原?”
“如若无您,孩儿早已身死数月,死在怀河河畔,死在安民县城废墟,死在了那荒原马匪刀下!”
“救母一命,何惜此身?更不用说,如若这些人真的是什么邪魔异党,要孩儿危害人间,孩儿也绝不会同意,最多还他十倍百倍钱粮,日后救他一命。”
“我会寻觅机会逃出,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负我安家先祖历代正气!”
“先不想这个。瞧,这箱中都是养肺顺气之药材,还有活血丸,愈肺丹药……快快服下,最迟今夜,娘您就能重提内息,回归武者之境!”
温言安抚为自己心疼的母亲,安靖已经从物资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期待地看向安沈氏,女人再怎么悲伤,在自己孩子的注视下也只能取出一颗浅红色的丹丸吞下。
看见母亲服药,安靖微微一笑,认真叮嘱道:“母亲,你得了这些药和粮食,恢复气力后,就一路向南,绕过关卡,不要停留。”
“此次霜劫之大,势头之迅猛,远超过往,断刃山以北都不安全,明山城……恐怕也要完蛋。”
“等到那时再走,就来不及了,明山城中的百万人如若全都成为流民,整个瀚北道诸州都不安全,必须要继续向南,来到断刃山与临江边才行……早点去,以母亲你的实力,绝对能站稳跟脚。”
“我知晓。”安沈氏也微微点头,这孩子自幼聪慧,一向有主见,许多建议就连他父亲都经常听取,甚至安家的家业有一部分就源自于安靖的建议,她自然不会轻视。
“但你呢?”可作为母亲,安沈氏永远想的不是自己的未来,她忧心重重地看向自己的孩子:“靖儿,你自己呢?”
“我?不用担心。”
安靖早就料到母亲的忧虑,他顺畅地回答道:“无论这群人是谁,是真的大户豪族购买奴仆,亦或是官府宗门培养死士,都是需要人活着的。”
“他们愿意给出这些药材作为买命钱便是明证,证明我们这些人或许有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重要价值’,孩儿定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到这里,安靖突然神色一怔。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重要价值?在这流民营的孩子,又有什么价值了?是被易子而食,成为其他流民锅中的米肉,还是说成为一家的累赘?
自己也就罢了,的确有点本事,其他的孩童,除却命硬外,还有什么其他特点吗?
命硬……
是啊,命硬……就是命硬!
安靖登时恍然。
在这怀虚之世,大辰上国,上下都讲究天命降身,星辰下凡之说。
安靖从小展露的宿慧,就被父母认定是宿慧天星,极其重视,因大辰以武立国,以法持国,文武都是此世正道,所以从小就教授安靖识字习武,打好基础,养成了如今安靖一身好躯壳。
【命格】,便是【武道】的核心。
大辰武学兴盛,哪怕是边疆偏远之地的羊倌都会一两散手,但绝大部分都是些乡下把式。
即便偶有民间高手,将一门武学演练至登堂入室之境,也仍然徘徊在【武道】之外,没有完满‘心体技’,距离领悟【内息】,成为真正的武者还有一定的距离。
安靖的母亲,便是真正的武者,已入‘内息如丝’之境。父亲更上一层,有‘内息如河’之境,可以外放内息,伤人探骨。
至于安靖根本无法看穿的独眼领队与白衣学士,就是内息之境的巅峰‘内息如潮’,已圆融如意,难以窥探。
那,便是凡人武学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