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轰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黎诚猜测自己是在马车上。
全身都很疼,特别是脸上,好像被什么人反复抽过。
他微微坐起身,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马车夫恰好回头,和黎诚四目相对。
黎诚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放下了车帘,过了两秒又重新掀开。
“樱子……”黎诚脸色严肃:“你这副打扮,是要吓死谁?”
樱子本来心底一阵狂喜,听见黎诚的发言顿时怒意滔天,停下马车起身飞扑,把浑身虚弱的黎诚按在地上。
“你这家伙!!!”
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像一只敏捷的小鹿。
可是这小鹿此刻坐在黎诚身上怒吼着:“你出去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知道这些天我多害怕吗?”
“明明你知道在京都我只能依靠你,为什么!”
黎诚有些心虚地挪开眼神,不敢看樱子那仿佛燃着怒火的眼神:“因为各种原因。”
车厢里黑漆漆的,黎诚感觉身上樱子慢慢弯下腰,捂着脸低低地哭了出来。
“你知道十天先生来找你,我多害怕他发现你出事了吗?”
“我该怎么和他解释?”
“还有那天那个恐怖的男人,京都不是好待的地方,新选组在池田屋杀了三十多个人,角本君和我说新选组在一个道场一个道场抓人,我多害怕抓的那个是你?”
“池田……”黎诚还想解释什么,就被樱子忽然拔高的声音打断。
“闭嘴!”
黎诚从善如流。
车厢里只回荡着樱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你把我带到京都,为什么不好好想想我会怎么样?”
黎诚叹了口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完全理解樱子的崩溃,在自己父母逝去的那段日子里,如果不是拯救垂危姐姐的愿望一直吊着他,或许他早就已经选择了却残生。
“对不起。”
黎诚诚恳地道歉,梳理了一下樱子有些杂乱的头发,低声说:“有些事情你现在不能知道得太清楚,对你我都不好。”
樱子吸了吸鼻子,闷声道:“那以后呢?”
“以后……”
黎诚望着天花板,对啊,以后呢?
他一定会回到现实,听风客承诺了他的自由。
那这里呢?樱子呢?幕末的京都只是自己一场梦一样的体验么?
如果说这些是虚假的,那此刻身子有些颤抖的樱子又是什么呢?
是历史里的一片虚影?是历史分支上无足轻重的一片落叶?
黎诚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也能看出樱子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感情,这份感情或许只是在京都危机间相互扶持的薄弱联系,可是对于黎诚而言……
这是他除了姐姐以外,唯一稍微有些牵连的人。
黎诚并不认为这是爱情,更像一种一根绳上的蚂蚱合作间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友情。
但即使是友情,同样也需要彼此不抛弃不放弃的承诺。
黎诚总认为承诺是最庄重严肃的,他在无数的恶性卷宗里见证过夫妻反目兄弟成仇,那些曾经低吟浅唱过的誓约总显得那么刺眼。
他不敢给樱子一个保证,因为他只是一名行者,他必然离开这个世界。
“你爱说不说。”
樱子慢慢挪开身子,起身在车厢里翻找,最后将一根长长的蒙着黑布的东西丢给黎诚。
“这是?”
“你的刀。”樱子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不看他,似乎在他面前哭出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你说过的,有刀你就能打赢。”
“更何况,你们武士不都把刀看得多么多么重要么?”
黎诚无声地笑笑,心里想着连我的刀都一起带上了啊。
他坐起身子,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口吻忽然喊道:“朝仓樱子!”
“啊?”
“我留在京都的东西,你愿意帮我打理么?”
樱子被问得有点懵了,下意识反问:“你在京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黎诚笑了起来,道:“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樱子想了想,说:“那就要看你愿意给我多少钱了。”
黎诚微笑着说:“很多,多到你一辈子也花不完。”
第30章 切磋
“诚君还没来吗?”
角本英姿苦着脸,摇了摇头。
“就连樱子小姐都不在,大概是出门去了。”
十天宗一郎似乎已经习惯了,死人脸上毫无波澜,点点头:“那也没有办法,下桥君,只有我献丑了。”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
对面端坐着的男人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既然是十天先生,我就不便使用妖鬼了。”
“虽然阁下斗败了我家主人,却也休要轻慢。”
十天宗一郎从架子上捡起竹剑,站在道场中央,摆出会心现神流的架势。
对面的男人缓缓起身,脸上没有带着一丝笑意。
“希望阁下能令我尽兴吧。”
角本英姿站在角落,掌心里全是汗。
他手里有黎诚住宅的钥匙,进去特意看了一眼。
里头空荡荡的,樱子小姐不见了,东西有明显被打包过的痕迹。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诚君和樱子小姐……大概率是逃跑了。
角本英姿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之所以没有揭穿黎诚,只是因为黎诚在友近家时就让他能进馆藏里读书。
来了京都后每每自己提问,他都尽心尽力地解答,虽然偶尔离经叛道,但委实是自己有实无名的师长,那么自己能帮着瞒一下就帮着瞒一下吧。
至于事后自己作为黎诚的奴仆,肯定也会受到处罚,那也没办法。
道场里十天宗一郎已经和下桥弥生摆开架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二人出手。
十天宗一郎是上段握刀,这种握法更偏向于进攻,当头劈下的刀势大力沉,在强者手中常常能一刀制胜,但是缺点在于破绽太多,极容易被人借势反打。
下桥弥生则是下段握刀,这种握法更偏向防御。
作为上门挑战的一员,下桥弥生表现得相当友善,似乎这只是一场友好的切磋。
二人缓缓踱步绕圈,期间架势几次变换,还是维持着一上段一下段的标准攻防姿势。
猛地,在仿佛凝滞住的空气中,十天宗一郎怒喝一声振荡开层层压抑,手中竹剑直直击向下桥弥生的手腕。
会心现神流活人取。
这招最适合用来试探,用剑尖去“点”敌手握刀的手,再根据之后的反应来变招,即使对手成功化解了这招想要反打,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并非生死之间,十天宗一郎有足够的空间进行步伐交换。
而下桥弥生的应对出乎十天宗一郎的预料,他后撤步上撩,弹开十天宗一郎的刀后上步直刺,竹剑直取十天宗一郎的面门。
二人间的距离一瞬间就从本间的对峙距离,转变为能片刻分出胜负的镜间!
剑道对距离有着自己的说辞,本间、镜间和生死之间三距,本间乃是持剑者剑尖相对之距,多用于对砍前的对峙。
而镜间来源于古代能剧的演员上场前照镜子的距离,到达这个距离,已经是剑尖能够砍到敌手的危险距离,随时可能分出胜负来。
十天宗一郎气沉双臂,按下剑柄想要反顶,却没曾想下桥弥生这细腻的突刺只是佯攻,剑身回转,使出了一招最基础的剑道八法中的侧下挑斩。
这一招变得太快,十天宗一郎根本没有应对的手段,最好的选择是后撤闪躲,但这必然会面对接下来下桥弥生狂风骤雨般的快攻打击,一旦落入下风,在这种水平相近的切磋中几乎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
可是十天宗一郎绝非道场里走出来的弟子,早就说过,他在投奔友近学之前就是某藩属私下里培养着对付妖鬼的武士,那时候的他就是用血和伤换取胜利的浪人!
十天宗一郎没有选择后撤,反而和下桥弥生一样前冲,下桥弥生的刀在他身侧划过,按照规则,十天宗一郎此时应当只受了轻伤,所以下桥弥生明白自己并未取得胜利。
可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来到了生死之间。
这个距离顾名思义,是顷刻能分出生死的距离!
古代的武士们在这个距离夺刀缴械,或是用小太刀割喉刺心,若是握剑的手被按住,手中的长刀被夺去,对战阵上的武士而言,离死也就一段挥刀的距离。
十天宗一郎改双手为单手,去按下桥弥生的手腕,只要能按住,这场切磋就是他获胜。
可是下桥弥生此时忽然又变得有些愚蠢,他居然主动松开了竹剑,反握住十天宗一郎的手,回身旋转提拉,一记漂亮的过肩摔!
只听得嘎吱一声,十天宗一郎的手臂脱臼,可他另一只握住竹剑的手也直直朝着下桥弥生砍下。
这一剑中了,那么就是他胜了!
无论赢得多狼狈,他也要赢!
可是这一刀只挥到一半就力不能继,下桥弥生用关节技在地面锁住了十天宗一郎的关节,让他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呼……”
十天宗一郎的手慢慢垂下,他叹了口气,道:“是我输了。”
下桥弥生松开他的关节,起身行礼,淡淡道:“承让。”
“我确不如你。”十天宗一郎也起身,叹道:“如此凌厉的反击,你开局防守只是为了给我留几分面子吧。”
下桥弥生只是淡淡问道:“你们那位剑圣呢?”
“他……”
这时,外头风风火火闯进来个少年,左右看着,问道:“诚君呢?”
下桥弥生看向这个少年,不由得眼睛一亮,起身喊道:“莫非是冲田剑圣当面?”
冲田总司看了下桥弥生一眼,愣了愣,皱眉疑惑道:“你是?”
“鄙人下桥弥生,游遍全国磨练剑技,京都是我最后一站。”下桥弥生哈哈大笑两声,抬剑笑道:“今日与冲田君相遇,不如就此一分高下?”
冲田听着,不由些也有些心动。
他是那种能在街头和黎诚白刃相对的性子,此刻也不免有些技痒。
十天宗一郎暗骂一声,他早就听说过下桥弥生武痴的称号,没想到没有找到黎诚就要和冲田对上,万一这身上患着重病的剑圣在自家道场里出了什么幺蛾子,那自己在京都还想不想混下去了?
此刻连忙出言打岔:“冲田君,你来找诚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