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难的路上,村子里的人捡到了一对同为难民的兄弟。”
……
阮浩最终还是没硬下心肠叫村民把那对兄弟扔了。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那稍大些的哥哥远远缀在队伍后头,弟弟跟在他身后,看见阮浩走过来,有些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他认得阮浩,这是这支流民队伍的村长。
虽说是村长,可是持着钉耙和匪盗打群架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头,他肩上的伤口还没愈合,。
弟弟很怕他,不仅仅因为他长得很可怕,更多因为昨天商量要不要收留他们兄弟时,这位村长一直坚决地反对。
“去前头推车。”阮浩木着脸,恶狠狠地说:“想留下就别动歪心思,手脚麻利点,不会少你一块饼。”
……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在流亡一段时间后,这支流民队伍实际上已经被世道逼成了流匪。
乱世的流民与流匪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失去了一切逃难的流民不去抢还能干什么呢?
而土里的白骨会明明白白告诉世人谁是狼谁是羊赢的那边是。
也幸好这对兄弟遇上的是流亡初期的村民,否则绝无可能加入这几乎都是由宗族亲戚组成的村子里。
哥哥年长弟弟几岁,刚加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这半年个子蹿得飞快,才半年功夫,他就能跟着车队打架,拿刀和草叉去和人拼命。
而在乱世里,狂血煞之主或许是苦命人最忠诚的一位神,永不吝啬他的慷慨,寸骨生肌、铁齿铜牙、食土餐石,奇迹在每一个为生存而战的人身上潋滟。
哥哥自然成了狂血煞之主的信众,他逐渐替代受伤的村长阮浩,成了村子里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人。
或许是为了报恩,也或许是为了生存。
村子里的人早已经接纳了这个勇猛的小伙子,只是还没有接纳他的弟弟。
哥哥雄姿英发,弟弟却是个软弱可欺的性格。
只是弟弟在哥哥的庇护下倒还活得下去,只是性格懦弱,身子骨又瘦又小,没办法冲在前头当战士,虽是男人,只有跟在女流家眷旁,做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长久的压抑使得弟弟沉默寡言,性格自卑,和村子里的人关系都不怎么好。
……
除却狂血煞之主外,另一位神虽说恐怖了些,但是在流亡的路上,没有谁比谁高贵。
已经是泥巴里打滚的人了,还害怕什么骄奢淫逸以人为食?为了止血救命,村子里不少人都接受了人神的恩赐。
即使这份恩赐看上去有毒,走投无路的人往往也对遗毒并不敏感。
就算面前这份力量染着浓臭的脓血,一无所有者也不会将它抛开。
谁也不例外。
哥哥起初同样并不愿接受人神恩赐,只是后来为了村子才吃下了藏在药丸里的千足幼虫。
弟弟因为受够了村里人的白眼,也不愿当个废物,同样也接受了化龙恩赐。
结果是,虽然欲望同样高涨,两兄弟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哥哥勉强压制住了人神的诱惑,用食欲压过了其他的欲望。
而弟弟却被人神蛊惑,贪食、易怒,甚至险些对村子队伍里的同伴下手,和村子里的人关系越来越差。
长久被瞧不起的弟弟并不如何在意其他人,他只关心自己的哥哥。
仿佛苍天给他们开了个玩笑,人神似乎预料到了这对兄弟的悲惨未来,偏偏对他们投下了注视。
弟弟的化龙恩赐一夜千里,和村里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差,就像一个风筝,被哥哥牵着跟着村子走,哪天这根线断掉了,那大概风筝并不惮于毁灭这些曾是伙伴的人。
……
“我与弟弟的反目是在来到这里后。”
山神挥挥手,这位龙主讲起自己弱小的时候并不带有任何遗憾的情感,反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怀念。
这个故事并不很长,只是山神讲得很长,他讲自己与弟弟在流浪时的苟延残喘,讲自己奋战时的心悸恐惧,还讲村子里的人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善良。
似乎难得有一个听众,山神讲得很慢很认真,与其说是在和黎诚讲故事,不如说是在回忆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
黎诚能听出来他的情绪不似作假,也没有催,也不怎么敢催。
天快黑了,故事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相濡以沫往往都会相忘于江湖,曾经越美好的往事,到了决裂之时反倒衬得越发凄苦悲哀。
“我们找到了这儿,一处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流亡近十年,村子里的人都想安稳下来。”
“那时我和弟弟化龙都只差一步,如果没有其他嫌隙,就是乱世我也可护住这一方,他想在外,我便随他去,造下杀孽归来我亦可同他一起御敌。”
山神声音听不出悲喜,似乎对他而言,外头的流民算不上人。
“只可惜,这山中却藏着一物,终是令我等反目。”
黎诚想象不到是什么能让两个即将化为龙主的兄弟反目。
“何物?”
人神抬手上扶,潭水顿时沸腾起来,高温气泡把鱼儿几乎烫熟,鱼儿往陆地上弹跳,落在地上扑腾打颤。
雾气蒸腾,一节泛着赤红色光华的脊椎骨从清池里浮起,灼热的气息将整个空间都灼烧得令人窒息。
黎诚呼吸时只感觉喉咙嘶哑,热如吞炭,身上的血煞纹身不自觉浮出。
山神将那节脊椎握住,这骇人的热浪才收敛几分。
“就是它……”他抚摸着这节骨头,似乎又回想起了兄弟反目的那天,神色似怀念又似悲哀。
“那狂血煞之主尚未诞生,比古老更古老的时代里,最古的遗物。”
“蚩尤遗骨。”
第73章 皆为我之骨血
那骨头如玉似钢,上头涌动着如血般的温润光华,黎诚将目光放在上头的时候,历史碎屑声音猛地响了起来。
“检测到唯一性历史异物。”
“尊敬的行者大人,唯一性历史异物是该段异常历史异常部分的病灶,如果您将该段历史的唯一性历史异物提交给历史碎屑,您将得到极度丰厚的奖赏。”
“蚩尤脊骨(残缺):???”
“类型:唯一性历史异物。”
木人将这遗骨握在手中摩挲片刻,忽得叹了口气,道:“我最终在此地化龙,可也被我弟弟钉死在这里。”
黎诚没有去问兄弟反目的细节,只是思考片刻,忽得问了个毫无关联的问题:“你是用的何等法子控制的山洞入口?”
山神笑了笑,只见周围崇山峻岭如浪涛般起伏,山上桃树花开花谢,桃儿落到地上,很快又抽芽新生,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如此往复。
“你有所不知,我……其实已经与此地交融,不分你我。”
“这片山川草木,皆为我的骨血。”
周围的山石草木如浪涛涌动,山、水、石、草、花、木,都化为浑然一态,在山神一个念头下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
山下村落里的人看着周围不断变化的山石,跪下恐惧高呼“山神发怒了!山神发怒了!”。
黎诚看得脊背发凉,这是恍若天灾的景象,是凡人再勇武也难以企及的神仙手段。
怪不得历史碎屑说这木人只是一个化身,那这龙主山神的本体究竟大到什么程度了?
如果自己没有吞服那枚蛇果,只怕自己连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刹那间,这一切又都重新归于平静。
清池里,几尾鱼复又自顾自游荡起来,恍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那……那些村民呢?”
黎诚指了指一旁被吓到了的阮静玉。
山神笑了笑,道:“她们略微有些不同,正如你身体里那两只小虫子。”
“只不过他们现在的状况还不如你的虫子。”
桃树纠结成的山神瞥了一眼黎诚的大腿,挥挥手,身后那颗桃树又再度振奋了起来。
这棵在山主走出后仿佛死去的桃树立刻抽芽开花,落下三两朵桃花在根须缠绕成的茶杯里晕开,把这杯茶水染成粉红色。
黎诚感觉大腿上两只千足虫骚动起来,山神肩上的蛇吐了吐信子,它俩又惊恐地复归于沉寂。
“沾染着龙主气息的茶水:这杯茶水能震慑与你共生的化龙恩赐。”
“方才那枚蛇果的功效,几乎全被你那两只幼虫汲取了。”
一根桃枝将这杯茶递到黎诚面前:“我看你根本没有掌握化龙恩赐,你是怎么抵住人神诱惑的?”
黎诚闻言,张开大腿骨,取出一柄千足龙来递过去。
山神接过千足龙,仔细瞧了瞧,叹道:“像是死物,又以一种姿态活着,真是神奇啊……”
黎诚接过桃枝递到自己面前的茶水,抬头饮下。
他并不觉得山神会害他,要是山神真带有哪怕一丝恶意,就是那两只完整的蛟君都够弄死他。
那两只千足虫又骚动了一下,被山神肩上两只桃木蛇瞪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
黎诚只感觉这茶水浸透自己四肢百骸,那两条虫子悲鸣一声,瑟瑟发抖起来。
两朵桃花跟着茶水一同入肚,渗进黎诚的身体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按在了两只千足虫身上,衬出两朵桃花状的花纹。
黎诚只感觉自己仿佛多了两个器官,心念一动,那两只虫子就如听到指挥般,在自己体内游走起来。
“你与化龙恩赐虽是共生,但总归有个主导。”
山神摇摇头:“你现在还是太弱小了,这杯茶最多能慑服它们到蛟君,若它们走水化龙,就有可能挣脱反噬你。”
“多谢。”黎诚诚恳道,心底却微微叹了口气。
山神的确在尽心尽力帮他,那之后山神所要托付的事情,估计绝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差事。
“说回村民们吧,他们是我创造出来的生命,或许说,一堆只有着既定记忆,陪我消遣的……呃……工具。”
山神看向黎诚:“你觉得人和工具有什么区别?”
黎诚愣了愣,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没水准了,但他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像一个数学家忽得被问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恍惚。
“呃……一个有自我意识,一个不会?”
“差不多。”山神道:“你和他们说你喜欢吃糖,他们会记得,但他们永远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行为逻辑,所以他们不会为你准备糖。”
“但你问他们,他们仍旧会记得,只是他们失去了‘变化’这一能力。”
“他们只是停留在那一刻的影子,是我把他们所有的记忆整理出来,创造出来的,和他们生前一模一样的‘工具’,他们不会问超出自己意料的问题,也没办法学习超出已有记忆的知识。”
黎诚一瞬间就理解了,和主干历史中的人工智能类似,只要关闭了训练功能,封包分发,那人工智能本身就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人是由他所有的经历所塑造的,如果一个人停留在某段时间里,那他还算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