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融目色幽深,杨震对他的感受,和早上在柳庐打门时,显然又有了变化,隔着人流,他都能感受到那种真实的恐惧。
杨震隔着街道,望向他的那眼神,就像是在凝视一头怪物!
段融心念一动,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来,是解道寒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杨震这副表情,想来是已经见到过尸体了。
段融惨笑了一下,他的目中不由地一红。
段融和西门坎坎,在赌坊内,整整赌了一天,到了夜幕来临,华灯初上,未央坊里,已经没人,愿意再跟他俩赌了。
西门坎坎心满意足,带着段融,往八宝楼吃饭去了。
西门坎坎今日其实还想叫了姜青玉一起来,但眼见就到了要启程的日子,姜青玉正忙着跟花影楼的兰影道别,哪里有时间跟西门坎坎在赌场厮混。
西门坎坎在包厢里,叫了不少的菜,和段融一边喝一边闲聊,期间没少骂姜青玉。
段融端着酒杯,看着脸色泛红,还在嘟囔着骂姜青玉小娘皮的西门坎坎,他不觉一笑。
段融笑着笑着,眼角便落下一滴泪来。
他很羡慕西门坎坎。
西门坎坎的人生里,似乎从来没有那些沉重和残酷的东西。
西门庸的脸,在段融的眼前一晃而过,段融喃喃道:“有这样一个父亲的话,大约人生会轻松许多。”
此刻,段融的心头,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堵得他一阵阵郁闷烦躁。
两人已经喝了整整四坛酒,西门坎坎已经烂醉如泥,街上传来更夫的鼓点,听那声音,已经是深夜子时了。
段融看着烂醉的西门坎坎,他的脸上却挂着残酷的笑意。
段融一手搂起西门坎坎,一手抱着着还剩余的一坛没拆封的酒,缓步走出了八宝楼。
西门坎坎的小厮石康,已经驾车,等在了那里。
石康见段融出来,立马跳下车来,从段融的手中,接过了西门坎坎,扶进了车厢里,这才看着段融,作揖道:“段大人,请上车!小的先送大人回去!”
段融进阶为宗门的记名弟子,连石康见了段融说话,也不似以前那种亲热,虽说恭敬,但终究是生分起来了。
段融抱着酒坛子,道:“不用了,没多远路。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刚好吹吹夜风,醒醒酒!”
石康见段融如此说,才作揖道别后,驾车而去。
段融站在巷口,目送着石康驾车远去,但他并未,沿着西大街往源顺镖局走去,而且看四下无人,忽然身形一窜,抱着酒坛子窜进了巷道内的黑影里了。
段融在黑的夜色中,沿着巷道左拐右突,身形快若鬼魅。
在夜风呼啸中,段融停在了一处宅院的院门处。
这里是杨震的家,这座宅院,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几乎每次都会和杨震大醉一场。
段融紧了紧,抱在怀里的酒坛子,他今日还是打算,和杨震再醉一场。
段融心念一动,神识陡然外放,穿庭过院,扫进了房内!
杨震正在里间的卧室内,但他并没有睡,床头旁的橱柜上,点着一盏油灯。
如豆的灯光,映着杨震焦灼凝重的脸,他不住地在逼仄的卧室内,踱着步子。
段融收回神识,但他并未敲门,身形一纵,便如大鸟般,跃过了墙头,轻盈地落在了庭院内。
里间的窗户上,发着黯淡的黄光,堂屋的大门开着,这是杨震的一贯风格,从来不关门的。
段融抱着酒坛子,脚步轻盈地走过庭院。他两脚如同狸猫般,落地无声!
段融站在堂屋的门口,里间的油灯将一片昏黄斑驳的光,投射到了段融的脚边,而里间内杨震焦灼来往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也分外的清楚。
段融站在那里,停顿了数息,才抱着酒坛子,就径直走进了里间。
杨震在逼仄的房间内,来回踱步,忽然眼角的余光便看到门口处一个黑影一闪。
杨震悚然扭头,便看到段融抱着酒坛子站在那里。
杨震看向段融的瞬间,目色中的焦灼惊恐,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因为他清楚,抉择他命运的时刻,已经来临了。
很多事情,当它还未来时,你会惊恐焦灼,但它真的来临那刻,你反而会安静下来。
杨震的目光扫过段融抱着的酒坛子,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语气平静道:“你来了。”
“嗯,我来了。”段融似乎是无意义地重复了下杨震的话,然后他笑了一下,扬了扬抱着的酒坛子,道:“我带了酒来,有碗吗?”
杨震将橱柜上油灯,拿到了堂屋的几案上,又去厨房拿了两个陶碗过来。
段融啄开酒封,酒香顿时溢满堂屋,八宝楼的三十年陈酿,可不是盖的。
杨震的目色顿时一亮。
段融抓住酒坛子,将两个陶碗满了,一碗递给了杨震。
杨震接了,耸动鼻翼嗅了嗅酒香,便一口灌进了喉咙里,他咂摸着嘴巴,眼神满意地看向段融,道:“好酒!”
段融往常和杨震喝的酒,都是在小巷里的酒铺里卖的。如何比得了这八宝楼的三十年陈酿呢?
段融倒是一直有银钱请杨震吃这等好酒,但这一坛子酒顶得上杨震半年的俸禄,他如何好去显摆呢?
杨震喝完一碗,便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他足足连干了三碗,才稍微解了酒瘾,他笑了一下,看着段融,道:“哪弄来的,这么好的酒?”
段融目色平静地说道:“八宝楼三十年的陈酿。”
杨震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好酒。这酒适合送行,不错!”
段融听到送行二字,心头一刺,目色冷冽地看着杨震,问道:“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杨震笑道:“也不是很多。许儒虎和解雷是你杀的。解头,也是你杀的。”
段融目色无动。“你没有证据!”
杨震敛了笑容。“是!可我就是知道。”
空气似乎瞬间凝重起来。
许久后,杨震道:“我很好奇。解头是真气境的强者,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段融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一碗酒,沉默不语。
杨震笑了一下,他知道段融不会告诉他。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
连喝数碗后,杨震忽然问道:“段融,你会杀了我吗?”
段融身体一僵,从喉咙里生硬地吐出一个字来。“会!”
这个字吐出,段融的心头,更像是压着巨石一般,堵得难受。
杨震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喝酒。
两人都喝得很快,一坛子酒,很快就见底了。
杨震浅笑了下,打了个酒嗝,道:“段融!你能带着酒来,这兄弟,我们就算没白做。”
杨震忽然跳开,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障刀,道:“酒已经喝了!来吧!”
段融坐在那里没动,瞥了杨震一眼,道:“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我只有一个二叔。了无牵挂,需要你做个屁!少废话!来!”
段融道:“你打不过我。”
杨震道:“曹!这他妈是我的词!”
段融和杨震,从小就形影不离,但偶然两人也会闹矛盾,每到这个时候,身材高大的杨震都会告诉瘦弱的段融,你打不过我。
但没想到,在这临生死时,却是段融说出了这句话来。
似乎是往昔时光里的场景浮现,两人在这凝重的气氛中,竟然微微笑场了。
就在这时,段融忽然袖口一扬,一团药粉,像白雾一般,散在杨震的脸上。
杨震两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障刀哐啷一声,掉落在脚边!
淡淡的笑意在段融的脸上消散,换上了漠然冷冽的表情。
无论如何,杨震都必须死,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但是,段融实在无法面对杨震的眼神,他最害怕的就是人临死的眼神。
而杨震临死的眼神,他更加无法面对!
段融走了过去,捡起了杨震的障刀,对准了杨震的胸口,那个位置就是心脏,他只要轻轻地刺下去,杨震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段融的手轻轻一抖,往前送了一点。
刀尖已经刺入了杨震的身体,段融握着刀把的手,能感到那种刺入的触感!
但此时,段融的心头却一阵痉挛刺痛!
他不清楚,是他自己在疼!还是原身在疼!
段融的手僵在那里,只要他再刺入一寸,也许只是半寸,杨震就会死去!
他必须杀了杨震,这是他中午在赌场门口见过杨震后,就决定了的答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心头就一直压着一块石头。
段融也不知僵在那里多久,他忽然感觉自己脸上很痒。他还以为是有蜘蛛从房梁上掉落在了脸上,他便伸手一摸。
结果他竟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段融心头一颤,将插在杨震胸口处的刀,抽了回来!
他怔怔地看着昏迷在地的杨震,石化一般,许久未动。
如果记忆是一个人的人格,那么原身就还活在段融的身体里。
因为他的记忆,被段融继承了下来。
那些,从小到大,和杨震相处的点点滴滴,是如此真实!
在这一刻,段融已经明白,他杀不了杨震!
如果他杀了杨震,他这一生,都会永远厌弃自己!
段融扔了手中的障刀,忽然掳起昏迷的杨震,他施展身形,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翻出了庭院,在巷弄间,左拐右突,身形快若鬼魅。
段融扛着杨震,在一处破败的庭院内,飘然而落!
四周一片岑寂,房舍漆黑一片,院墙外的一棵梧桐树,在黑夜里,漠然伫立!
此处是解雷的那处偏僻的遗宅,自从解雷死后,此处早已经废弃。
段融扛着杨震,来到院落的那口枯井旁。
段融神识一扫,黑暗中,一切清清楚楚。
段融扛着杨震,从井口处飘然落下。
井底密道入口狭窄,段融废了好大力气,才将杨震拖了进来。
段融将杨震,放在了解雷原本安置许儒虎的那密室内。
春日时节,地底的密室有些潮湿,段融从衣襟内兜摸出了火折子,吹得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