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溟之叛,源于其长子之死,此朝中雍人奸细之所为,恳彻查。臣陷于敌营,心向故国,泣血进言,顿首顿首。”
裴念仔细看了数遍,看那字迹潦草,似乎仓促之间写就,不由问道:“此为何人所书?”
“不知。”
那满脸烧伤的驿吏每句话都少得可怜。
一个钩子大怒,拎过他的衣领,喝道:“好好回答。”
“放开。”裴念道:“他嗓子坏了,容他慢慢说。”
她示意驿吏上马,边走边谈。
“叫什么名字?”
“赵明。”
“这信是何处来的?”
“上个驿吏送的,人死了,马也死了。”
裴念又问道:“信上的内容,旁人没看过。”
赵明摇了摇头,抱拳道:“小人得尽快送信,先走一步。”
“信我已拆了,到时你如何解释?”
“实话实说。”
“不急。”裴念道:“你随我同行,不会慢多少。”
这么做,因为她分明察觉到这个驿吏赵明有些不对,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对方,可一点也想不起来。
赵明隐有些焦急、不情愿,这也是人之常情,没几个人愿意与钩子同行,但他没说什么,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当夜,队伍宿在一个树林里。
“喝点水。”一个大汉把水囊丢给了赵明,“我们同姓,赵横,开平司捕尉。”
“赵捕尉。”
“你被烧过?怎么回事?”
赵横看似闲聊,实则不动声色地盘查起了这个驿吏。
“以前家里失了火。”
“如何引起的?”
赵明不想多谈,偏这些钩子追问,只好道:“那夜我喝了酒,早睡了,娃儿烤着火,把家点了。”
“可惜了。”赵横问道:“你是哪人?”
“泾原县,澜水村,村里人大多姓张,我家是外来户。”
“嗯,泾原县一带,张是大姓。澜水村该是在老林西边吧?”
“东南边,老林和洮溪之间,村子叫澜水,但没有河叫澜水。”
“对对。”赵横笑道:“澜水河几十年前就干涸了。”
“赵尉捕真是见多识广。”
赵横点点头,不再与这小驿吏闲聊,转身去与裴念说话
“缉事,这次回京,我们就不再找他们了?”
“嗯。”
“那……黄虎也死了不成?”赵横问道,“我和他共事那么多年,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裴念摇了摇头,道:“他可能是追查到了边境,现在陷在雍军当中了。”
“没想到顾北溟真叛了。”
提到这个话题,裴念脸色不太好看。
西郊之变后,她很相信顾北溟,努力证明了他的清白,以为如此就能维持边境的安稳。但这次顾北溟叛变,像是重重抽了她一巴掌,使她倍受打击。
可在人前,她还不能展现出任何受挫的情绪,只能等进了帐篷里,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很奇怪,这天夜里,裴念竟梦到了顾经年。
这是得知了顾经年死讯之后,她第一次梦到他,在开平司那间屋子里,他袒着身子,让她看腹上那迅速愈合的伤口。
后来又梦到了什么,裴念不记得了。
次日,队伍启程之后,裴念几次看向那驿吏赵明,对方都是微低着头,没有与她对视。
他们脚程很快,旁人要走十来天的路,他们只用了不到三天。
这日傍晚,京城隐隐在望。
前方,有人策马迎了裴念,远远执礼道:“缉事,徐提司让你一回京立即去见他……”
“好。”裴念关心顾家之事,径直问道:“顾家的案子谁在办?”
“并非开平司在办,而是大理寺主审。另外,还有一件事,裴缉事可能感兴趣。”
“什么?”
“陆晏宁叛国,被拿下了,他比顾北溟叛变得更早,企图发动御前军宫变,这是天大的案子,徐提司正是为此事见你。”
裴念也是吃了一惊,道:“我这就去见。”
她顾不得别的,驱马入城,在长街上走了好一会,忽想起一事,回过头来,却不见了队伍中那赵明。
“那驿吏呢?”
“方才司里来人汇报情况,卑职见他在听,怕情报泄露,让他自去驿铺了。”
“再去找他,让他明日来见我。”
“是。”
裴念却又想到一事,招过赵横,道:“你去打听打听,顾四娘子如何了,还有,别声张。”
斜径巷。
巷口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些积雪。
往巷子里走,顾家的侧门紧密着,上面贴着两道封条。
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从远处走来,看了眼附近的萧条景象,拉过一个路过的老妪,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那户人家……”
“顾家啊。”
老妪就住在附近,她驼着背,也没去看那男子的相貌,唏嘘道:“叛国了,全家都被捉起来了,家当也查抄干净了,造孽啊。”
“哦。”
听到这里,男子还十分平静,又指了指巷子里另一户人家,再开口,那沙哑的声音隐隐透出了些许忐忑,问道:“那家呢?”
不知为何,他自己并不敢第一时间过去看,反而先问问旁人。
“陆家啊。”
老妪说话很慢,有些急人,终于道:“也被查抄了。”
“家眷呢?”男子的声音更加沙哑。
隐隐地,有些愤怒的情绪溢了出来。
老妪当然察觉不到那情绪,慢吞吞地道:“当然都捉起来了。”
“捉在哪?”
“我这老太婆哪能晓得喽?”
话虽如此,老妪就住在附近,近来已听说了不少事,以京城居民特有的骄傲口吻说起来。
“只知道,陆家还比顾家早几天被查抄哩,听说那家的男人在宫中当值,犯了天大的案子喽!”
戴斗笠的男子没有再问老妪什么,独自走过斜径巷,路过了陆家那贴着封条的门时,脚步未停,头也没有转动。
但他藏在袖子里的那双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种颤抖是不受控制的,就像他的愤怒已不受控制,也像他这个人,渐渐开始不受控制。
很多年前,他养的狗被人活活踩死了,他很生气,曾经愤怒地嚷道:“我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那时,他的阿姐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耐心地安慰了他。
“不可以的,你要忍耐,不能因小失大。”
“我不想忍耐,我本来就是妖怪!妖怪就是会杀人的!”
“你不是妖怪,你是我的弟弟。就当是为了我,不许提杀人!”
从那以后,他总是被他的阿姐牵着,控制着。
他心里很情愿,她让他能感受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妖怪。
今天,牵着他的那根绳像是断了……
他走出小巷,走过长街,到了无人的角落,摘下了斗笠,显出了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丑陋面庞。
配上满是杀意的眼神,确实像个妖怪。
这次回来,他抛掉了“顾经年”这名字,也抛掉了在中州好好做人的期待。
路上,他遇到了裴念,也一度想过向裴念透露身份。但他没有,因为他已不想再与她合作去查清真相。
有些事,人是无可奈何的,反而当妖怪才能解决。
第91章 鬼面人
天色将暮。
大理寺司直袁伯祯终于下衙还家,坐在轿中,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换作往常,他不会忙到这般晚,但近来他在办一桩叛国大案,十分辛苦。
回了家,才进门,管家就迎上前,把今日登门求见者的拜帖递上来,又道:“另外还有一人没有名帖,自称名叫应时纶,称有重要之事呈报于老爷,一直等在门外。”
“不见。”
袁伯祯神态冷淡地一摆手。
连名帖都没有,可见其人并无身份地位,自然是不配见他的。
近来他参与查办大案,托关系、找门路想要打点他的人不在少数,便是三殿下因害怕被牵连进陆晏宁一案,也是派门客来对他示好。
皇亲国戚尚且见不过来,岂能见一介无名之辈?
门房自去把那不速之客驱退,袁伯祯却不可能想到,此时他若换一个选择,也许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迅速地吃了一顿便饭,早早就回到书房,拿出账簿与算盘,计算着近日以来的不菲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