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很长,走到尽头,顾经年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来过这里。
这是开平司的北面,高墙里面就是北衙大狱,外面则是一条僻静的、阴气森森的小巷,巷子里不见人烟。
因两边的墙太高,阳光并不能照到青石板的地面,两人走在阴影中,直到了某间小宅子前,裴念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柴门处敲了敲。
等了一会,有老仆打开了门。
“先生在吗?”裴念问道。
“裴缉事稍侯。”
老仆应了一句,当即关上了门,并没有因裴念的身份而诚惶诚恐。
过了会儿,小柴门重新被打开,来的却是一个青衣小童。
“裴缉事又来了,里面请吧。”
顾经年随裴念入内,见小柴门内是个雅致院落。
他确实来过这里,之前他身受重伤,裴念带他来让这个青衣小童为他诊治过,当时,这青衣小童还颇为狂傲。
这次,小童的表情则严肃了些。
几人步入了竹圃后面的小楼,坐下稍等了片刻,一个中年男子踱步而来。
远远见到对方身影时,顾经年眼神一凝,感到有几分熟悉。
“先生。”裴念起身,抱拳一礼。
来的是这此间主人,丹青,四旬年纪,器宇轩昂,长发披散,三络长须,穿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衣长袍,飘逸洒脱。
顾经年有种感觉,认为这个丹青正是万春宫的那个大药师,身形相像,披的是相似的白袍,手下的仆役也身穿同样的青衣……这些不能算证据,连线索都不算,穿这种青衣的仆役到处都是。
说来,那青衣小童身上与刘子延有种相同的气质,大概是一种睥睨世人的倨傲,虽是仆童,他们心里却觉自己高人一等,是高于凡人一等,不论对方是何高官贵胄,却是凡人。
而一开始,之所以认为大药师是刘衡,因顾经年听到刘子延唤了大药师一声“师父”,但这师父为何不能是别的神医?
可等到丹青走近,顾经年才意识到自己是太紧张了,暗自摇了摇头,心中道了一句“不是”。
因为丹青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疤痕,干净得连斑都不长,而大药师的脸上却被他深深地划了一刀。
“裴缉事,请坐吧。”
丹青落座,看了顾经年一眼,略略点头,神态坦荡自然,很快转向青衣小童,吩咐道:“鹤殊,上茶。”
“是。”
“你们今日过来?有何贵干?”
“想向先生打听一件事。”
丹青抚须沉吟,道:“若老夫没猜错,当与万春宫有关?”
顾经年听着他的声音,确实与大药师不同,再听得这句话,心中就再次警惕起来。
裴念问道:“先生如何知晓?”
“西郊之变发生后,老夫便被召到校场,查看了被虺蛭咬伤的那些人,没多久又听说了万春宫出事,且是你负责的案子。”
顾经年问道:“万春宫出事时,先生在西郊校场?”
“不错。”丹青道:“原来你们是来查老夫的。”
“不敢。”裴念道:“是我手下无状了。”
丹青点点头,叹道:“确实是惨状,但你若是来问老夫,中了虺蛭还能不能医,老夫也束手无策。”
“并非如此。”裴念道,“我想打听一下,先生可知,如何把异类炼化成药?”
“炼药?”
丹青眼中浮起思索之色,沉吟道:“原来如此啊。”
“先生果然知晓一些事?”
“那些虺蛭,恐怕是用来养心的。”丹青道:“我曾看过记载,虺蛭若吞食异人之血肉而长出心,则可得异人之特质,竟是真的?“
“先生从何处看来的?”
“五十多年前,朝廷从崇经书院拿走了一批书籍、笔稿,而在《风物志》中就夹着师玄道的笔记,关于雄虺的记载上,他便以小字写了方才那句话。”
“师玄道?”裴念道:“我为何没听过此人?”
“可听说过越国的‘师门异法’?”丹青道,“大瑞根除师门之时,你们还未出生,师玄道若还活着,当有八十岁了吧。”
“他已死了?”顾经年问道。
“据说是死了。”
顾经年于是想到,那大药师极擅于假死脱身,莫非便是师玄道,可再一回忆,年纪并不对,虽不知大药师的岁数,但肯定没有八十岁。
第61章 疑心
小楼的采光不太好,下午时分就已经有些暗了。
丹青起身,点亮了烛火,唏嘘道:“师玄道确实是天纵之才,其实一开始,他钻研的并非炼化之术,而是如何克制异类、保全百姓。因为他,一些常祸害民间的异类渐渐少了。他崭露头角时才十一岁,被招至崇经书院,本是前途无量。可后来,他鼓吹常人弱于异类,唯有炼化异类以强自身,渐渐走上了邪路。”
顾经年问道:“为何崇经书院与朝廷要禁绝他的炼化之法?”
“自然是有伤天和。”丹青道:“譬如这养虺之法,炼化的岂止是异类?为此而死的百姓恐怕也要不计其数,你等可知越国是如何灭亡的?”
裴念道:“为大瑞将士所灭。”
“在我看来,越国之亡,亡于国力已被师玄道消耗怠尽。”
“何意?”
“自从师玄道逃至越国,便以炼术助越国培养名将,或称为神将。范天波力大无穷,一人之力可推倒城墙;王醉山一身铁骨,刀枪不入,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李横秋飞天遁地,神出鬼没,难以招架……那些年,越国之神将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一度攻至京。可它的国力也被榨干了,道路千里皆白骨,田地无人种,便是大城之内也是人迹寥寥,其将士只能终日以彘人为食。”
顾经年问道:“只以彘人为食?”
“是啊,其实彘人本就不多见,越军有时吃的根本不是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啊,到最后,举国食人。”
丹青说到此处,摇头叹息了一声。
“至于那些神将,范天波疯了,据说因为吃了太多疯掉的彘人肉,一掌一掌把地砸穿了,饿死在了深不见底的地下;王醉山兵败之后想自刎而不得,跪在武定侯面前,痛哭流涕,求武定侯以劈天掌打破他的头顶;李横秋则是被手下人捆在黑铁笼里,活活饿死了……炼来炼去,炼成了一场空啊。”
“师玄道呢?”
“据说是被义军煮了。”丹青道,“越国当时有许多的义军,其中有一支号‘不死军’,以一个彘人为首,在越国国灭之前,一度攻破其国都,俘虏了师玄道,当着众人之面,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分食,说是足足割了九百三十多刀。”
“师门也就此灭绝了?”
“有鉴于越国之教训,灭越国之前,陛下连下三道圣旨至武定侯军中,绝不容有师门余孽再兴妖法。因此,武定侯斩杀了几乎所有俘虏的师门中人。”
“那如今大瑞国中养虺炼药者会是谁?”
“可能是当年师玄道留下的弟子,可能是在昭文馆中看到了他的笔记之人吧。”
“昭文馆中的笔记,没有被毁掉?”
“便是毁了,可毁掉的过程中,就没人看过,甚至抄录过吗?”
裴念与顾经年问了很多,但这已经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丹青也只知大概,无法说出更多的细节。
待时近黄昏,两人告辞而出。
一只狸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上,听得院中有动静,连忙起身走了几步,待看到来人没注意它,这猫儿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坐下,舔了舔腚眼。
竹圃边,青衣小童鹤殊站在那打着哈欠,见两人出来,迎上前,向顾经年道:“你上次受了伤?”
“是。”
“我后来知道了虺蛭之事,想起来,你的伤口应该是虺蛭咬的。”
“所以呢?”
“为何你没有变成虺蛭?”
“遇到了神医。”
“不可能。”鹤殊很笃定,道:“不可能有人的医术高过我家主人,他说治不了,那就是治不了。”
顾经年其实依旧有些怀疑丹青就是大药师,听了这话,觉得鹤殊的反应很真实,于是又释疑了一些。
他对丹青十分好奇,遂道:“今日太晚了,我可否常来与你讨论此事。”
“哼,不必了。”
鹤殊轻哼了一声,把两人送出了静心堂。
出了门,顾经年向裴念问道:“这位先生是?”
“不知道。”
裴念道:“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早在我入职开平司之前他就住这里了,听说与指挥使是至交好友,因此人们都敬他三分,他医术高超,此前刘衡案我有些问题请教过他。”
“能在此置宅,可不一般。”
顾经年看向了巷子对面的北衙大狱。
他想到了梅承宗对大药师既怀疑又敬畏,暗忖丹青恰恰是一个能让北衙束手束脚的人。
因为大药师是住在北衙对面查不得的人物,所以北衙把梅承宗调出来,再征辟他来咬着大药师追查。
若如此,一些疑惑就都能想通了。
裴念立即就领会了顾经年的意思,问道:“你怀疑他?可他脸上没有刀疤。”
“我脸上也没有刀疤。”顾经年道,“大药师竟擅炼术,很可能早就有了彘人之体质。”
这是他一直在想的问题,他是个“药渣”,大药师想要的材料是缨摇而不是他,还说这次炼出的虺心不是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已经有了。
所以,死在树林里的大药师是假的,为的就是让他松懈,使真正的大药师能找到缨摇。
“此事,其实很好证实。”裴念低声道。
“是。”
一切猜想,只要能在丹青身上划一刀就知道了。
顾经年问道:“能做到吗?”
“很难,他地位不一般。”
“我有个办法。”
“什么?”
两人又走远了些,顾经年四下一看,附在裴念耳边,小声道:“设个局,让我重伤,请他出手为我治疗,我咬他一口。”
“你是狗,又咬……”
裴念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反应过来后迅速收住后面的话。
她双手抱怀,点点头,道:“不急,你会有暴露秘密的风险,缓两天,让我再想想。我们先去查一查刘衡与师门之间的关系。”
“我这两日正在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