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受震撼的是庄子渊,张了张嘴,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
沈灵舒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不就是几个生员结的社吗?我还嫌你们人少,不热闹呢。”
楼明德显然很生气,努力压制着怒意,道:“你们走。”
该打探的都打探到了,也没什么好留的,顾经年与沈灵舒当即就走,唯有庄子渊万分不舍,被余苍没好气地推了一把。
关婉儿看着几人的背影,道:“师兄,为何放他们走?”
“先生命我放人。”楼明德道,“先生要的东西,还在顾继祖手上……”
离开时依旧是那条山路,裴念正往这边赶来,眼神中带着担忧之色。
沈灵舒反而很高兴,远远地就朝裴念招手,会合之后,还挽住裴念的胳膊。
“几个书生结社,规矩还挺多。你想查的名录我可看到了,里面还有个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只排在第四位,你猜是谁?”
“谁?”
顾经年在一旁听着,心想,既是沈灵舒知晓的人物,又与丹青是同窗,想来该是宰相郑匡甫了。
果然。
“郑匡甫。”
沈灵舒先是把君子社最出名的一人说了,便开始给裴念背诵那名录。
顾经年听着,已大概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朝廷明令禁止炼化异类的同时,瑞国最聪明的一批人依旧在数十年间孜孜不倦地钻研炼术,且隐藏在一副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
但除了刘衡,他没有证据证明君子社有其他人炼化异类。即使有证据,用处恐怕也不大。
顾经年于是在想,该如何对付这些人?
上达天命吗?顾家可能也参与在这些事里。
他转头往山下望去。
霜枫山风景依旧,红树林与秋日的蓝天相映,显得极为和煦安宁,山脚下,崇经书院的白墙黑瓦点缀其中,与他就读时看起来并无变化。
而他以前居然从未发现,这景象之下所隐藏的种种秘密。
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因见一人正立在山石边俯瞰山下景物,白衣飘然,正是丹青。
“看来,你们都查到了。”
丹青回首看了一眼,道:“顾经年,你来。”
裴念抬手就要阻拦,顾经年摁下她的手臂,道:“放心。”
他走到了丹青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山峰。
“先生,算上万春宫那次,我们是第三次见吧?”
“不错。”
丹青坦然笑了,眼角有微微的鱼尾纹,给他略添了几分岁月痕迹,道:“你既已查到,我便不瞒你。当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我是故人。”
“你的脱身之计罢了。”
“还记得吗?你划了我一刀。”丹青指了指自己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你一直在找同类,而我正是你的同类,甚至……”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片刻,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吐出后面一句话。
“你就没想过,可能我才是你父亲?”
第70章 故人
自从在万春宫第一次遇见,顾经年就一直很想杀掉眼前的白袍男子。
他有很多的理由,可那根深蒂固的杀意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养虺炼药的邪恶。
在他眼里,谋划一切的大药师比为救缨摇而间接杀了上万人的麻师要坏得多。
可他没想过,有一天对方会忽然自述是他的父亲,确实是让他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丹青笑了,眼神里满是莞尔之意。
显然,方才那句话是逗顾经年的。
“你别恼。”丹青摆了摆手,道:“说我是你父亲不算错。毕竟你的特质,是我赋予你的。只是我没想到,多年之后再相见,你竟一心要杀我。可惜,笼主是我的同窗师妹,你让她拿我换药材,未免小觑了我们。”
顾经年几乎就要立即追问前因后果,张了张口,硬生生停住了。
他知道,自己一问,就会陷入被动。
因此,他只是很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不信。”
“看来,顾北溟没有告诉过你,你是如何出生的。”
丹青抛出这个话题之后,见顾经年虽在克制,但作出了倾听之状,遂以不急不徐的语气问道:“想知道吗?”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顾经年道。
“真倔强啊。”
丹青干脆大大方方地说起来,道:“灭越国之战,我因好奇炼术,也随在军中。顾北溟随沈季螭俘获了大量的异人,又听说了师门炼术,他一心为顾继祖治伤,于是找到我,问我能否让顾继祖获得彘人的特质,我当时刚好发现师门中人养虺炼药,正欲试手,就答应了。可惜我才疏学浅,以为虺心才是良药,因此犯了一个大错,没有让虺蛭寄生于顾继祖,之后的事你应该能猜到,只是没想到,战俘营里上万人最后出虺的是个女俘,她的经历与黄虎一样,拥有了彘人的特质,而虺心反而治不了顾继祖。再后来,顾北溟霸占了那个女俘,遂有了你。”
顾经年却很快就听出了不对,道:“若如此,为何后来顾家没有再次养虺?”
“你怎知顾北溟不想?他担心顾继祖承受不住,想等我对养虺之术更加熟练。我们后来又尝试了十余次,唯独成功了一次。”
话到这里,丹青看懂了顾经年目光中的审视之意,微微昂头,道:“不错,我用自己的身体养出了虺。所以,这世间,只有我与你是同类。”
“照你这般说,虺心没用,你们为何苦苦追寻?”
“并非说虺心无用,虺心是何作用你最清楚,我们为何苦苦追寻,你也清楚。”
“好。那你们最早炼出的那颗虺心呢?”
“交给顾北溟了,想必顾继祖吃了,他虽没长出腿,但功力深不可测。”
“不是你私藏了?”
丹青道:“不是。”
顾经年又问道:“顾继祖一直不知养虺之法?”
“顾北溟怕他冲动,你看,他现在就很冲动。你该劝他,不必急于一时,他的腿,我可以想办法,但我要的药,他得给我。”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毕竟是你追查到了我,那药材又与你心血相连。”丹青道,“而且我一直想见见你,世间只有你我二人是同类,哦,现在又多了个傻子。我们不是彘人,我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愈人’。”
说到这里,他竟伸手拍了拍顾经年的背,显出长辈的和蔼来。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曾亲眼看着你娘在尸山血海中以柔弱之躯撑起了巨虺;我为你接生,早于顾北溟把你抱在手上;你一岁之前在战俘营,是我亲自抚养你长大;也是我告诉沈季螭,愈人的血脉可以传承,我为你做媒;哪怕你进崇经书院,也是我暗中安排;在万春宫,你坏我大事,我本可以出手杀了你,但我没有……你身上流的虽是顾北溟的血,可你,实则是我的心血。”
顾经年往前走了一步,半只脚踩在山石外,悬空而立,避开了丹青的手,脸上浮起了讥笑。
“我来告诉你事实是什么样,你把我娘与上万生灵推进虺蛭的血盆大口;你剖开她的肚子,迫不及待看会生出一个怎么样的孩子;在我一岁之前你就一次次地伤害我,研究我是不是好药材;你把我卖给了沈季螭,交换你要的东西;你送我来崇经书院,想把我培养成你的棋子。”
丹青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摇了摇头,莞尔道:“我与你说感情,你与我说事实,无甚意趣。”
顾经年道:“你与家父之间已没感情了?出了事,把他推出来扛。”
“他不冤,我在万春宫养虺,本就是为了他。”
“你早就在炼别的药了,想必因此与家父翻脸了。”
“翻脸不至于,确有一些矛盾,但可以谈。”丹青感慨道:“说到底,都是自己人,你这孩子性格太急,不等我告诉你,你就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顾经年已经不想查了。
一开始,他查这件事,为的是找出幕后真凶,以为只要除掉对方,一切都会好。可查到后来,他却发现,最有权势的一批人全是幕后真凶,就连顾家也是这幕后真凶中的一员。
本想找出人群中的坏人,可一张张面具掀开,反而让好人愈发危险。
丹青很清楚顾经年的尴尬处境,道:“别再查下去了,你已得知了太多超出你实力所能承担的秘密,只会连累身边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裴念、沈灵舒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们正紧盯着这边,很紧张的样子。
至于庄子渊,则被要求站到了很远的地方,正一脸无辜地到处张望。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丹青道:“把药材交给我,一切都会好。”
“人在顾继祖手上,他为人固执,我劝不了他。”
丹青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最开始与他们心血相连,你想保护他们。可你要知道你才是主人,主人会拥有很多仆婢,也可以随时发卖仆婢。除了养虺,要收服异人的方式还有很多。”
顾经年于是知道丹青身边那些异人为何总是拼死保护他了,他们皆受他心血饲养。
“虽然你在崇经书院时不曾加入君子社,但我希望往后由你继承我的衣钵。交出药材,保全你在乎的人,这是我给你最好的建议。”
丹青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话,飘然而去。
那一袭白袍很快就消失在枫叶林间。
顾经年失神了许久,再回过头来,裴念、沈灵舒已赶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把他从悬崖边拽回来。
“他与你说什么?”
“让我们别查了。”顾经年道:“他都承认了。”
“什么?”
裴念办过许多大案,主动跑来承认的却少见。
顾经年道:“君子社是他创立,笼主是他的同窗,数十年间,他们一直钻研炼术,养虺炼药,他们背后有宰相支持,你能拿他如何?”
裴念眉头微皱,正待开口。
顾经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只是一个寻常人。”
裴念一滞,大受打击。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顾经年作为一个巡检本不该以这样的语气与她这个缉事说话。
但她是个倔脾气,回到崇经书院,依旧要去找丹青的同窗、那位女先生龙敏芝问话,可惜,龙敏芝今日并不在。
回到阳城,顾经年忍了一夜,次日才去见了凤娘。
窗户开着,可看到外面的榕树。
凤娘遂语带揶揄道:“顾巡检,何必一大早就板着张脸过来?”
“我收到你们给我的答复了。”
“哦?”
“丹青亲自找到我,要我把药材交出来……”
顾经年说话时,凤娘附到了他耳边,吐气如兰,小声道:“外面两棵树很傻的,你写字与我说。”
一支眉笔被递到顾经年手里,他一边说话,一边写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