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24节

  而且这个“没文化”,不是来自于张潮的偏见,而是香港文化人自己都讲的。比如TVB资深导演、监制李添胜就很直白地说过:“香港人没文化,做剧台词不直白就没人看得懂……”

  除了今天徐子东讲的经济因素,让港人无暇提高自身的文化素质和审美水准以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你的直觉很敏锐!”马家辉坐在张潮对面,啜饮了一口茶水以后,悠然地夸了张潮一句。然后又问了张潮一个问题:“你看了那么多‘南来文人’的资料,想必也了解一些他们的作品,你觉得他们的作品缺了什么?”

  两人正坐在维港诚品书店楼上的一间茶室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人,清幽玄寂。

  张潮知道马家辉不是让他评价这些作家在文学技法上的缺失,而是某种精神内核。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摇摇头道:“我想不到,还请赐教。”

  马家辉微微一笑,颇有得色,不过并不矜傲。他答道:“他们的作品,都缺了‘香港’!”

  张潮意外道:“嗯?”

  马家辉接着道:“‘南来文人’的主流作家群体,都是在大陆接受的教育,被打上了深深的文化烙印。他们来到香港,或者迫于无奈,或者身负某种任务,或者辗转飘零……都不是被香港‘吸引’才来的。

  所以他们笔下,有沪上,比如张爱玲和刘以鬯;有江南,比如金庸、徐;有东北,比如李辉英、司马长风;还有燕京、羊城、杭州……唯独,没有香港可能过了一点,但说‘几乎没有’就挺恰当的了。”

  张潮一想,还真是。比如金庸,15部武侠小说,男女主人公天南地北哪儿都去过了,可是别说香港,连广东都很少提及。

  马家辉道:“这些‘南来文人’,下笔的着眼点往往不是香港,而是整个中国,或者他们自己的家乡。像刘以鬯的小说《对倒》,男主人公成日看着香港的街道和人物,脑子里却都是关于沪上的回忆。

  他们写散文、随笔也是这样。明明这一段还是在香港的咖啡厅里喝咖啡,下一段就写多少年前沪上的哪个咖啡厅有种什么点心很好吃。

  这样的文学在70年代以前,香港的大陆一代移民占据了人口优势,尤其是垄断了文化和知识话语权的情况,当然还有一些市场。

  但是等到移民的二代、三代成长起来以后,他们没有父辈对大陆的记忆和经验,自然就会产生一种困惑香港,难道就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

  张潮很敏感地问道:“那这段时间香港本土的作家、文化人呢?”

  马家辉道:“‘南来文人’不仅带来了作品,也带了内地成熟的文坛传统,很早就形成了作家联会、作家协会等组织。但是本土的文人,往往被视为‘懒散’,只写作、不组织,或者想参加组织,也很不容易。”

  张潮道:“所以,那段时间,本土作家是被‘南来文人’压制的?”

  马家辉笑道:“都算不上压制,‘仰人鼻息’更准确一些。毕竟大部分报纸和文学期刊都是‘南来文人’办的,他们靠‘南来文人’吃饭,受点气也正常。

  像在50年代,香港上流社会的通用语言一度是沪语。”

  张潮道:“还有没有别的因素?”

  马家辉犹豫了一下,道:“确实也有……你知道倪匡吗?”

  张潮点点头道:“科幻小说大师嘛,我当然知道。”

  马家辉神神秘秘地道:“你真的认为他来香港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两章合一)

第228章 地分南北、文分两岸,但人心呢?

  张潮诧异道:“倪匡1957年靠着刻萝卜章的本事骗过边防人员,逃来香港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马家辉嗤笑一声,然后才道:“这算是他编的第一个幻想故事,可见是他写幻想类的小说本来就是很有潜力的。”

  张潮道:“这其中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马家辉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时口快,好像说多了,不禁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该不该说,又能不能说。”

  “不该说也得说,现在不能说,那什么时候能说?”茶室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苍老又坚定的声音。

  两人吃了一惊,连忙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潘要明搀扶着一个满头白发、气质儒雅的老人,就站在门口。

  张潮不认识老人是谁,不过出于礼貌,也跟着马家辉站了起来。马家辉则略显激动,连声道:“刘老师,您怎么来了?”

  然后对张潮介绍道:“这位老先生就是刘以鬯刘老师,我们香港现代文学的奠基人,《香港文学》杂志的社长、总编辑。”

  这下轮到张潮诧异了。刘以鬯一生都从事文学报刊的编辑工作以及创作严肃文学,不仅在香港文坛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在大陆编写的文学史当中,只要涉及香港文学,必是不可或缺的一位。

  只不过他出生于1918年,现在已经是年近90的老人,早已过上深居简出的生活,怎么会在夜里出现在这里?

  潘要明搀着刘以鬯坐到了茶室的小沙发上,张潮连忙洗了个杯子,给两人斟上了茶。

  刘以鬯摆了摆手道:“年纪大了,晚上喝不了茶了。”又问道:“你就他们说的那个张潮?”

  张潮略腼腆地点点头道:“老先生晚上好,我就是张潮。”这算是他重生以来见过的年纪最长的作家前辈了,比王还大上十几岁。

  刘以鬯呵呵笑道:“还是个小伙子,也不像个暴君嘛!哪有小钟说的那么可怕?”

  潘要明道:“张潮现在是两岸三地最活跃的年轻作家,喜欢做事,所以有些非议也是正常。”

  接着又解释道:“今晚我去刘老师家里,和他聊了下近来的事。刘老师听说你在和家辉聊,说什么也要来见见你。我建议他明天再来,结果拦都拦不住。”

  刘以鬯豁达一笑道:“我快90岁了,都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睁开眼,所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都要趁活着尽快做、尽快说,不等明天。”

  张潮闻言不禁心生敬佩,老先生这是快活到勘破生死的境界了。

  刘以鬯道:“你们刚刚聊到倪匡?”

  张潮道:“是的。刚刚马先生说倪匡来到香港另有隐情。”

  刘以鬯顿了顿,悠然叹道:“对内地来说,他可是一个好同志。”

  这下轮到张潮疑惑不解了,他问道:“同志?他的立场不是一向对内地这边很反感吗?”

  刘以鬯道:“立场不要看他说什么话,而要看他做了什么事,还有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再说了,他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为什么他的书还能在内地正式出版?

  小倪前三十年在香港赚的稿费版税,加起来也没有这十几年在大陆拿到的多。所以你们年轻人,看问题不要那么情绪化。”

  张潮诚恳地道:“愿闻其详。”

  刘以鬯接着说道:“要说反感,那小查就是查良镛、金庸表现的也反感,你看60年代在《明报》上的社论都骂成什么样了?造原子弹不如造裤子都说出来了。

  甚至他在70年代还做过台岛那边的国策顾问,但是也不影响在80年代成为被内地最高层第一个单独接见的香港人,并成为基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啊。

  他的武侠小说,很快就在大陆正式出版了。一直到今天,他也都在陆港两地游走,一方面影响力很大,另一方面也没少说‘反感的话’,但是内地有人在乎吗?”

  张潮:“……”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刘以鬯继续道:“其实香港文坛的分裂,不仅因为‘南北之争’,也因为你们和海峡那边两地的观念之争。后者的影响力,可能比前者更大。”

  张潮道:“‘观念之争’?”

  刘以鬯点点头道:“就拿倪匡来说,50年代开始,香港媒体上全是来自海峡那边的文化精英在骂你们。结果倪匡先生一来,身份往那里一摆,又骂的比所有人都狠、都具体,然后大家都去看他骂你们了,没人看海峡那边的知识分子骂你们了。

  骂你们的话语权大旗就转移到倪匡这样你们这边背景的知识分子手上了你说这到底是谁占了便宜,又是谁吃亏了啊?”

  张潮听得一时脑子有点乱。

  刘以鬯呵呵笑道:“所以说不要觉得骂了就怎么了。有句话叫‘小骂帮大忙’,那大骂呢?其实大骂骂好了、骂对了,帮的忙更大。

  那时候在香港直接讲支持内地,除了少数偏左的运动分子,市民里谁听啊?听都不听你,你讲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先让人愿意听你讲,才是最重要的,讲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张潮恍然大悟道:“那说起来金庸先生也是……”

  刘以鬯道:“当然。50年代到70年代的香港,一直是大陆和台岛的兵家必争之地,尤其在英国人不太管的文化方面,双方的斗争更是激烈。

  总体来说在50年代到70年代,香港的文化是台岛方面逐渐占据上风,尤其是沪上来的文化精英几乎是‘一统江湖’。那时候最流行的歌曲是国语歌,最流行的电影是国语电影,粤语片、粤语歌被认为是不入流的。

  那时候谈恋爱,小伙子约女孩子看电影,都是要看国语片,要不然就是看黄梅调,没有人看粤语片。

  我清楚的记得在1950年代的时候,香港的电影院还能看到不少粤语片。但是后来国语片就越来越多,这种情况到了1972年到达顶峰,全年竟然没有一部粤语片投产。香港的传统粤语片也彻底完蛋了。”

  张潮问道:“这些历史太古老了,我完全不了解,我小时候看的港片,多是80年代后拍的后来呢?”

  刘以鬯道:“但是待到70年代以后就不一样,走‘群众路线’的文化精英们崛起了,尤其在流行文化方面,用金庸、倪匡的小说,许冠杰的粤语歌、粤语片,彻底翻盘了台岛背景的文化精英。

  这些优秀的文化产品,不仅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这块土地上普通市民之间的分裂和对立,并且重新打造了一个具有广泛民意基础的文化认同共识。最后就连台岛背景的文化人,也不得不跟随这股潮流。

  等到中英谈判完成,台岛方面的局势也有了重大变化。首先就是承认失败,从政府预算里停掉了对香港台岛背景的文化人、影视公司的金钱补贴。所以80年代末期以后,香港的文化格局就全部倒向了内地。

  当然,我这里讲的只是大致的脉络,实际上的情况复杂很多,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很多时候并不是对抗,大家也会合作赚钱,所以经常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分不清的。

  不过总体上要承认,内地背景的文化人更有出息一些,在资源很匮乏、开局很不利的情况下,把事业做成了。台岛背景的文化人拿着大把的资源和补助,高高在上,最后重复了当年命运。”

  张潮一时之间不知该感慨,还是该追问,沉默良久以后对刘以鬯说道:“所以其实香港作家和文化人本土意识的觉醒,也有着这些外来因素的作用。”

  刘以鬯点点头道:“那当然,而且这是必然的。没有一个经济这么发达、市民受教育程度这么高、文化活动这么发达的地区,会一直被外来文化所左右。它产生的二代、三代文化人,一定会把目光投注在本土文化的独特性上。

  这一定会催生本土意识的觉醒。从西西的《我城》开始,这就是一股不可能逆的潮流了。

  但是本土意识一旦觉醒,你就没有办法控制它的走向。有些人会注重其融合性,有些人会注重其独立性,有些人会注重其超越性其实都无可厚非。

  我来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要注意到问题的复杂性。不要把反对你的人,都当做敌人。他们也都是当年种下的苗结出的果子,有酸有甜。你现在就算把酸的果子都踩烂,以后结的果子就都是甜的了?”

  张潮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又问道:“那老先生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以鬯却没有回答张潮的问题,而是起身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我快90岁了,我已经做完了历史交给我这一代人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我历经的这些掌故,至于后面你选择做什么,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

  潘要明和马家辉此刻也站起来,一左一右搀扶着刘以鬯。刘以鬯走到门口,又转身道:“你可能疑惑我这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我在24岁的时候就去重庆做了《国民公报》和《扫荡报》两份抗战报纸的副刊编辑,那时候一共就七份大报;30岁的来到香港,又做了《香港时报》和《星岛晚报》的编辑;1985年,我又做了《香港文学》的编辑。抗战的艰难我经历过,内战的迷惘我也曾有过……

  南、北,陆、台……我最后还是成了一个香港人。是文学救赎了我,我多么希望文学就是文学但是有太多人觉得文学不能只是文学。

  我曾经看着张爱玲一次一次带着稿子找我隔壁的《西风》编辑投稿;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一次连载发表,是在我编辑的《扫荡报》副刊上;姚雪垠的第一个集子,是我帮他策划出版的;孙伏园的鲁迅研究也是发表在我主编的《星岛晚报》副刊上……

  最后,我还是希望文学就是文学,上一代的恩怨,不要成为下一代的包袱。地分南北、文分两岸,但人心呢?看你们这一代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今晚写得比较艰难,就这么多了。)

第229章 年轻人,不讲武德!

  目送刘以鬯离开以后,马家辉也对张潮道:“刘老师已经讲得很全面了,比我畏首畏尾的要好。”

  张潮道:“老先生看淡人生,自然与我们不同。”接着又说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促成香港学生北上参赛,希望在媒体方面得到各位的帮助。”

  马家辉道:“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只不过被拿来当斗嘴的由头罢了。需要我敲边鼓的话,一定帮忙。”

  两人在楼下聊了一会儿天,就各自散了。

  张潮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一身疲惫,洗了个澡,换了睡衣,就躺在床上,还打开了电视催眠。

  张潮随手调了个新闻台,想看看最近香港娱乐圈有什么八卦。结果画面一转,他就看到自己的一张大脸,挂在了电视荧幕上。

  张潮:“……”

  只见女主持人用八卦节目特有的夸张语调播报道:

  “今日,大陆青年作家、千万富豪张潮抵港,先由专人接车,前往维港密会岭大教授徐子东,又在文坛大佬潘要明的陪同下,入住半岛酒店豪华客房,并享受至尊下午茶,尽显青年富豪的精英气质。”

  画面随即出现了张潮进入书店,在书店门口坐上潘要明汽车,以及在半岛酒店吃下午茶的多张照片,角度丰富,张张清晰。

  张潮都无语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拍了这些照片,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记者跟拍。只能讲他这个内地人还是低估了香港的狗仔队文化。

  徐子东、潘要明、马家辉等人都是知识分子,也没有被狗仔追拍的人生经验,所以没有想到要提醒张潮。

  不过虽然张潮警惕的还是新闻的用词“千万富豪”“专人接车”“密会”“文坛大佬”“豪华客房”“精英气质”……

  这显然是要激起香港本土作家和文化人的“仇富心理”,让他们对张潮反感。毕竟香港作家的处境普遍都比较困难,今天张潮访问《字花》杂志的时候就已经颇有感触了。

  紧接着主持人又说道:“张潮此番来港,行动住宿都展现了大陆新一代‘文坛太子爷’的尊贵气质。

  据悉,今晚9点左右,香港文坛泰斗刘以鬯罕见离宅,由潘要明亲自揸车相送,直至11点方才返屋企。

  自2001年交出《香港文学》总编辑大权后,刘以鬯已经多年不问世事。此次神秘出行,应是前往与张潮见面。”

  张潮都麻了,自己在大陆虽然出名,但是从来就没有这种待遇。香港人对文坛风云又不感兴趣,自己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在自己身上投注这样的媒体资源,肯定有目的。

  主持人最后总结道:“张潮贵为内地‘作家首富’,来港除了调停日前学生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风波,是否是向本土草根文人示威,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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