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72节

  “吃大户?”

  “吃大户!”

  “宵夜,当然是‘小眼镜大排档’!”

  “好,那就‘小眼镜’。”

  “成,咱们走!”

  “走!”

  张潮手一挥,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图书馆。

  中文系主任李无为和其他几个年纪大点的教授正在楼下闲聊,还想等张潮下来一起说说他这场讲座,没想到就看到张潮被年轻老师和学生们拥着往校门口去,都没发觉他们在等他。

  李无为不由得酸溜溜起来,对旁边的林丹娅道:“这……他这也太受欢迎了!”

  林丹娅道:“年轻人嘛……不过主任,咱们这次可要抓住机会!”

  李无为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机会?”

  林丹娅道:“这两年大家有一个经验张潮基本在哪里多停留,都会给那里留下点什么。他给自己的家乡留下了两部小说,十几篇散文;给燕大留下了毕业答辩直播,给燕师大留下了一部小说。

  去山西,留下了一个电视纪录片;去香港,留下了一篇武侠小说;去日本,留下了一部动画;去上海,留下了一本杂志、一个比赛……

  最近去个贵州的小山村,给他们留下了三部小说,两条路。”

  李无为专攻小学,对当代文坛关注不多,现在听林丹娅这么一说,顿时大感兴趣,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一定要让张潮留下点什么?”

  林丹娅道:“‘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张潮虽然年轻,但注定要在文学史上留名。如果他能给学校留下点什么,那就最好了。”

  李无为点点头,道:“那你们做好工作,一定要激发出张潮对厦大的认同感、归属感,他爸爸不是咱们校友吗?对了,还有创造力。”

  一个大学里的系部要支棱起来,不仅要靠“里子”,还要靠“面子”。而“面子”,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和行业大咖的关系,以及媒体的曝光度来支撑的。

  80年前,鲁迅总共就在厦大呆了4个月零12天,还嫌弃得不得了,在日记和与许广平的通信里把鹭岛从饮食到居住环境,再到同事关系,都吐槽了一个遍。

  以至于后来互联网上有一种说法,厦大是用“三椅、两灯、一地窖”来招待鲁迅。

  但是这都不影响“鲁迅研究”后来成为厦大的一块招牌,还专门建了个纪念馆,就连学校大门口的校名题字,都是从鲁迅的墨宝中集字集出来的。

  张潮自然无法和迅翁相比,但是在名气和媒体效应上,却是今日文坛的一时之选,如果张潮能为厦大留下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那无疑大大增加了这次邀请他来的价值。

  就在他们商量之时,张潮已经和老师、同学们,分别搭乘几辆出租车,来到了湖滨中路的“小眼镜大排档”。

  和后来已经开成连锁饭店的规模不同,这时候的“小眼镜大排档”真就还是“大排档”,在路边的空地上支着几个篷子,海鲜要么在冰柜里冰鲜,要么就养在叠起来的蓝色塑胶箱里。

  老板是个个子小小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是鹭岛本地人,所以都叫他“小眼镜”。最早就是一个家庭小店,因为物美价廉、明码实价,做法也地道,所以很快就成了本地海鲜大排档的明星档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

  张潮等人一来,位置马上就紧张起来了,但好在是“大排档”,变通容易。戴着眼镜的老板很快指挥着员工,给他们腾出位置,又支起了两张桌子,这才勉强坐下。

  两个老师和张潮一起在排档的海鲜区点好了菜,虽然是“吃大户”,但一个贵价海鲜都没有点,不过是酱油水鱿鱼、辣炒花蛤、椒盐濑尿虾、清炒地瓜叶、清蒸多宝鱼……这些家常菜。

  因为明天都还要上课,学生、老师都在,所以都默契地没有要酒,只让上了饮料。

  待到热腾腾的菜肴一上,大家的情绪也都高涨起来;几杯饮料下肚,桌上的师生之别就淡了。

  这年月,大学里的氛围还是比较宽松、自由的,师生之间的对立、斗争关系还没有那么普遍,也没有学生在课堂上录了老师讲课内容然后去举报的荒唐事情,因此很快就其乐融融起来。

  大家本来是要和张潮探讨文学的,但真到了此刻,却天南地北什么都聊。

  结果惊讶地发现,张潮的生活中原来不止有文学和艺术NBA、游戏、八卦、键政……几乎什么都能聊上几句,标准的2000年代文科大学生。

  私底下说话,也完全没有故弄玄虚的味道,都是一些大实话。

  聊了很久,才终于有一个文学社的学生壮着胆子问道:“去年德国有个汉学家叫顾彬,说‘中国当代的小说都是垃圾’,引起了很大争论。

  我注意到你对此发表过任何看法,是因为认可吗?”

  张潮停下筷子,问道:“这……我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学生也回忆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大概是在去年的12月份吧。”(实际发生在2006年的12月11日。)

  张潮笑道:“那就是了。那一阵贵州的大山里,别说上网了,手机都没有信号,几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所以确实不知道他说过这些话。”

  学生追问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怎么看呢?”

  张潮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能确定这是顾彬的原话吗?是看过他写的原文,还是听过采访的原始音频?”

  提问的学生哑然,他确实也只是看到国内一份报纸的转载,然后就看到报纸和网络上的舆论沸腾起来了。

  张潮接着道:“如果要我评价顾彬说的‘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句话,那我必须确认他确实说了这句话。不然我吧半天,到时候顾彬说自己是被无中生有,或者断章取义了,那我还得给人赔礼道歉去。

  德国太远,德语太难,我可不想去,也不想学。”

  前面说得颇为严肃,但最后一句还是把大家给逗笑了,把稍微有些凝结的气氛,重新活络开了。

  这时杨辰沛问道:“那你觉得中国的当代文学怎么样呢?是不是落后于世界?”

  张潮没有着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吃了一个辣炒花蛤,又喝了一口快乐水,才道:“你说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指欧洲、美国和日本?”

  一句话又把杨辰沛问得噎住了。

  张潮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能向这仨看齐是好事,至少说明很有心气。其实在文学甚至整个艺术领域,把‘欧美日’当成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这三个地方的文化影响力至少占全世界的70%以上,也生产了全世界最多的文化产品,当然也能代表世界艺术的趋势和方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落后于‘世界’,倒也不为过。”

  杨辰沛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

  张潮看到师生们都看向自己,连忙道:“大家吃菜,吃菜,边吃边聊。”

  然后身先士卒地边吃边聊:“但即使这样,也不意味着这三个地方的文学就一定能主导其他地方的文学追求,或者注定是‘先进’的标准。”

  有人好奇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张潮道:“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大家都还记得吗?看过他的《我的名字是红》了吧?”

  众人都点头,这么新鲜热辣出路的诺奖得主代表作,要是没看过就太丢人了。

  张潮接着道:“他是土耳其人,远离‘欧美日’这三大艺术‘轴心国’,但却是20世纪下半叶,全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几乎算得上支柱级别。

  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们想过吗?”

  张潮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所有人都把耳朵竖得老高,想知道他后面怎么说,就连那些教现当代文学的老师也不例外。

  从学者角度,和从作家角度,去看待这样一个重要作家,可能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是所有研究者都十分感兴趣的。

  张潮接下来的话,确实颠覆了他们的看法。

第282章 中国文学的大排档宣言?

  张潮缓了一缓,才道:“去年帕慕克获奖以后,我们基本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小说技法上。他也确实是目前还处于创作活跃期的作家里,最喜欢颠覆自我、始终走最前沿的一个。

  《我的名字叫红》甚至都不能算他最大胆的作品,但是在风格、视角、结构、技艺已经足以让我们叹为观止。读帕慕克的小说,让我有一种需要重新学习阅读和写作的冲动。

  他第一部作品出版于1982年,从时间几乎和中国的先锋作家们同时起步。但是25年时间过去了,中国的先锋作家要么回归现实主义,要么止步不前。他却还在不断创新,想起来令人惊叹啊。”

  这时有一个年轻老师捂嘴一乐,问道:“也包括于华老师吗?”

  张潮点点头,认真道:“当然包括他。说实话,在成为他的学生之前,我很难想象写出《现实一种》《四月三日事件》的他,后来怎么又写了《活着》这样在技法上很‘传统’的作品。

  即使《活着》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创作。”

  大家没有想到张潮对自己的“老恩师”的评价竟然这么直白,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张潮笑道:“这些我前两年就和于老师交流过了,刚刚那些我都是捡轻了说,不碍事。我们还是说回帕慕克即使他在技法上创造了那么多新颖的东西,我仍然认为这不是他最重要的文学贡献。”

  说着,张潮又夹起几片地瓜叶,说道:“要是我爸爸看见这东西现在能上桌当菜了,他肯定唏嘘不已。大家赶紧吃菜。”

  老师和同学们都有些发懵,听得正入神呢,张潮怎么说起地瓜叶来了?

  张潮接着道:“我爸生于50年代,童年时正好遇上粮食青黄不接,我大伯看他饿的不行了,就带着他夜里去生产队的地里偷东西。地瓜不敢偷,因为地一翻开第二天就会被看出来,所以只敢薅一些地瓜叶煮来吃。

  那年月,地瓜叶是实在没辙才吃的东西,也就比野菜、树皮好一点。现在呢?这一盘要10块,大家都爱点,比空心菜还受欢迎。这是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张潮为什么对地瓜叶说了这么一通,但是还是有同学回答道:“时代不同了嘛。以前穷,地瓜叶拿来充饥;现在有钱了,大家发现地瓜叶拿油一炒,又嫩又甜,用来清口、去腻,是道好菜。”

  张潮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地瓜叶吃掉了,接着说道:“是啊,你们看,第一个把地瓜叶端上餐桌的厨子多伟大。这一盘菜,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中国50年来,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变迁。

  帕慕克和他的作品,对于土耳其来说,就是第一个把地瓜叶炒了并端上餐桌的那个厨子。”

  这个弯拐得有点急,众人一时间消化不了,都没有人接茬,于是张潮连忙招呼大家吃菜喝饮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帕慕克是一个‘转变期’的作家?”

  张潮没有马上回答,示意他等一下,开始专心对付手里拿着的一个皮皮虾。他先用筷子尖垂直插进皮皮虾的尾部,然后沿着皮皮虾的背甲一路把筷子捅到头,按住,再捏着尾巴一揭

  一只完整的皮皮虾就被剥出来了。

  张潮惊喜地道:“有膏!”接着一口就把皮皮虾的肉和膏吃进了嘴里,品味了虾肉的鲜甜和虾膏的醇厚以后,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嗯~”声。

  受到张潮的感染,大家也放松下来,开始剥虾的剥虾,剔刺的剔刺。

  张潮这才说道:“说他是‘转变期’的作家,不仅不准确,甚至可以说贬低了他。他就代表着转变本身帕慕克之前,土耳其文学关注的主要对象是农民和城市的底层劳动者;

  手法也局限于现实主义,几乎是欧洲18、19世纪文学的粗糙复刻。这当然不能说是‘错’,但毫无疑问忽视了土耳其社会在奥斯曼帝国末期以及瓦解以后,发生的巨大变化。

  帕慕克是以一己之力,用他杰出的创作,把土耳其社会的城市以及城市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阶层,带入了文学世界当中,并且成为经典。

  他几乎是一个人创造了土耳其这个国家乃至文化圈的现代文学,不仅是在技法上打碎了欧洲中心主义,而且在主题层面上,创造出兼具现代与传统的全新的审美范式,比如‘呼愁’。

  如果说凯末尔在制度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社会,那么帕慕克就是在创作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文学。”

  凯末尔被称为土耳其的“国父”,张潮竟然将一个作家和“国父”相提并论,也算是开未有之先河了。

  中文系的老师舒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由得质疑道:“你这么评价,会不会把帕慕克显得太高了?

  他难道比托马斯品钦,或者约翰库切还要优秀吗?”

  托马斯品钦是美国作家,约翰库切是南非作家,在世界现代文学版图里,都算得上是“基石”型的人物。

  张潮解释道:“帕慕克是给整个土耳其世界的年轻作家开路的人。他为土耳其带来了从表达形式到思维方式都独树一帜,又臻于完善的文学范本。

  这种示范作用和鼓舞力量是巨大的。我敢预言,不久的将来,土耳其,或者土耳其文化背景的年轻作家会一个一个涌现出来,不断冲击世界文学的中心。

  因为帕慕克已经把最难的事做了,最大的石头搬开了。”

  一个学生好奇地问道:“最难的事?最大的石头?是什么?”

  张潮“嘿嘿”一笑,道:“那当然是辉煌灿烂、历史悠久的奥斯曼帝国的文学啊。别忘了,人家也是上承古老文明、绵延数百年的大帝国,经典浩如烟海。

  如何面对这庞大到能把任何后继者碾成粉末的遗产,如何处理现代与传统的难题,始终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帕慕克因为搬开了这块石头,差点被保守派送去坐牢,甚至上了激进派的暗杀名单,只能被迫离开家乡。

  当然,土耳其的国内倒是有不少他的拥护者认为帕慕克应该回国坐牢,甚至被杀死,这样能激起国际社会重新关注世俗化改革。”

  张潮说完,饭桌上的师生全都陷入沉默当中。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张潮竟然对帕慕克的了解这么全面、深刻,完全不是国内跟风的皮毛报道可以媲美的。

  帕慕克去年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向迟钝的中国文学界也是这时候才开始关注到这个作家。

  《我的名字叫红》更是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帕慕克作品,出版于2006年8月,到今天也才半年多年。

  当所有人还沉迷在帕慕克天花乱坠般的繁复叙述技巧中时,张潮竟然已经开始关注帕慕克的文学史价值,这种敏锐足以让国内绝大部分的研究者都汗颜。

  尤其是张潮说完这一切,还一副“不就是应该这样吗”的样子,让人又羡又恨。

  其实不是张潮有意要炫耀,因为这在10年后,帕慕克已经被研究烂了,他说的这些结论并没有特别之处。

  但是在2007年初,就堪称石破天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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