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被称为“无政治立场”的自由主义记者、评论员,但是政治可以没有立场,族裔、家庭、信仰……这些羁绊可不容易摆脱。
法里德扎卡利亚巧妙回避了比较《大医》和《继承失落之人》的文学水平,而是从政治和经济角度,阐述张潮获奖折射出来的美国文化版图的变动。
其中甚至一句没提《继承失落之人》,但是远比其他其他印度人发表在媒体上的文章更具有杀伤力。
这篇文章中隐含了一种“诱导”,试图让读者认为张潮和《大医》获奖,是美国文化强势扩张由盛转衰的象征性事件,是美国文化干预政策失败的标志,是美国左翼力量对政府的一次成功反扑。
如果接受了这种“诱导”,那么张潮在美国的个人形象,恐怕很快就从“年轻、敏捷、聪明的亚洲青年”,变成“阴险、狡猾、被刻意包装出来攻陷美国文化防线的中国小子”。
因此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关于张潮和《大医》是否应该得奖的争论,被推上了高潮。
当然,美国书评人协会当然不会认为自己颁奖是因为什么族裔斗争或者政治偏见,何况奖都已经颁了,张潮的最佳小说奖都已经让Simon & Schuster的代表代领走了,还能追回来不成?
何况这个奖项是协会700多个成员经过一轮轮的商讨、投票才产生的,1月份的入围名单作品有5部,就算《大医》不获奖,那一定轮到基兰德赛的《继承失落之人》吗?
谁规定前一年的布克奖,就一定能拿次年的美国书评人协会奖了?
要知道,这一年的名单里,还有尼日利亚女作家阿迪契的《半轮黄日》,是为20世纪60年代的尼日利亚内战谱写的一曲哀歌,以史诗般的结构,拷问在荒诞残暴的战争面前,身份、国界、爱情、友谊这些坚固的概念如何幸存。
人都是有脾气的,美国和英国的文化圈本来就有点互相看不上,前者嫌后者太端着,后者嫌前者太庸俗。再说了,张潮的小说《大医》,确实给了美国这些职业书评人一种清新之感。
所以支持张潮的力量也不少。
比如在IWP的分享会上与张潮有过良好互动,并推动张潮进入美国主流媒体视野的《纽约书评》的专栏撰稿人哈罗德,就专门撰文反击了这些观点
「《大医》受到攻击的一个原因,似乎是它的销量太好了,据说在半年内就卖出了30万册。而一部销量极佳的小说,往往被归类于流行小说,流行小说则被认为不能参与美国国家书评人奖的评选。」
「这样的逻辑链当然是荒谬的!《继承失落之人》受到赞誉的一条原因之一不正是“很好地平衡了故事性与叙述方面的野心”?」
「在我看来,张潮在《大医》当中展现出来的行文技巧丝毫不逊于任何作家。他巧妙地维持着弹性及平稳性,既能精彩地描述在战火、瘟疫和愚昧横行下的1910年中国,也能冷静地叙述一场在追逐与躲藏罅隙中完成的手术。」
「张潮的笔触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旧中国文明与野蛮、希望与绝望交错之间的精神版图,描绘出被放逐的苦痛、国家撕裂的创伤,以及追求欧洲框架下“文明世界”的盲目。」
「“医生”不仅是小说的标题、主人公的身份,同时也包含着国家需要被医治的隐喻。」
「也许我们都已经厌倦了以国家为主题的宏大叙事,往往沉溺于个人的幽微体验,但是不能忽视的是张潮虽然没有基兰德赛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作为一个外国人的巨大焦虑”,但不意味他对民族性与时代的思考就不够深入。」
「我们不能因为张潮没有展现出新移民作家那种特有的敏感与失落,就认为他缺乏深度。他本来就不是新移民作家,他以一种雄壮又不失悲悯的自信,在书写自己民族曾经面对过的苦难。」
「布克奖似乎过度关注“新移民作家”这个群体,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写作惯性。6部入围作品,除了《继承失落之人》外,关于外来移民和背井离乡的小说还有希沙姆马塔尔的《在男人的国度》,以及凯特格伦维尔的《秘密的河流》」
「美国书评人协会奖项,不会因为作者是特定群体,或者写了特定主题就加以特别关注。张潮的《大医》获奖,证明了“国家叙事”与“拯救者情怀”在今天仍然能打动读者。」
……
作为《纽约书评》的专栏撰稿人,哈罗德希尔维尔斯在美国文化界享有崇高的声誉,甚至被称为“另一个哈罗德”(哈罗德布鲁姆)。
他的文章一出,立刻就给投票给张潮的书评人指明了新方向……
……
“这哪是我该不该获奖的问题,明明就是美国的文化精英想要和英国的文化精英Battle一下嘛!”已经回到燕京的张潮,看到马伯慵、许蕊雅等人汇总过来的资料,对面前的王蒙吐槽道。
拿奖之后没两天,张潮就结束了在厦大为期两周的交流访问,本来想回家一趟,结果被王蒙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他别在外面晃荡了,赶紧回燕京,说说最近这“国际舆论”是怎么一回事。
没王蒙的提醒,张潮也不知道为了自己得奖这事,美国那边都吵翻天了。现在一看,还真是一团乱麻!
王蒙哪知道什么“Battle”,但也大概知道意思,于是问道:“具体说说看?”
张潮道:“我专门让人查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奖颁奖典礼以后的媒体报道,可以说非常敷衍。美国的几个大报都没有专门的报道,像《华盛顿邮报》对今年的颁奖只字未提,《纽约时报》就发了一条罗列人名书名的不分段简讯。”
王蒙有些懵,要知道在他们这一代的作家眼里,这些美国文学大奖即使谈不上“神圣”,那也算得上一个隆重的国家级文化盛事,不说电视直播,详细报道总该有吧?
「茅盾文学奖」虽然影响力日渐衰微,但是每年颁奖,中央台和各大报纸,都要用一定篇幅报道一下的。怎么美国连中国都不如了?
张潮进一步解释道:“你看这次颁奖,我作为提名人,本来应该到场等待奖项揭晓吧?可Simon & Schuster就给我发了个邮件,看我几天没回就直接派人代领了。
要真是一件多么大的事,那肯定要在邮件里再三催促,然后还要电话沟通。”
王蒙接着问道:“那怎么又扯上美国、英国的文化精英斗争了呢?”
张潮道:“东边不亮西边亮嘛。从新闻报道量来看,美国的文学奖,除了普利策奖外,国家图书奖和书评人奖的影响力都在衰弱,媒体和公众的参与热情逐年走低。
但是英国就反过来了,不仅布克奖这几年的关注度越来越高,还有奥兰治奖、科斯塔奖也跟着成为世界文坛的重量级奖项。布克奖还搞扩军,除了弄了个「国际布克奖」,还有针对非洲的凯恩奖,针对亚洲的曼氏亚洲布克奖。
美国人别看家大业大,这方面小气的很。三大奖里两个只给本国公民,剩下一个大部分情况也只给本国公民,影响力萎缩是自然的。
这次美国的印度裔用基兰德赛的《继承失落之人》拿了布克奖,没拿美国国家书评人奖来攻击美国书评人协会,这不是戳了他们的肺管子了吗?
而且围绕着我这么一对骂,嘿,书评人奖竟然又上主流媒体了!您说他们是不是更起劲儿了!”
王蒙“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然后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张潮:“怎么你到哪儿,哪儿就不太平?”
不过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问道:“这次你那个什么出版社让你去一趟美国是为什么?”
张潮坦然道:“毕竟得奖了啊,他们代领了奖杯,准备让我去了以后来个转交仪式,炒作一波,多卖点书《大医》第二部马上就出版了。”
王蒙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道:“如果咱们这边让你这次不去美国,你觉得可以吗?”
第287章 一针见血
张潮愕然道:“这是为什么?”
王蒙斟酌了一下,才笑道:“还是怕你‘火力’太猛!”
张潮:“……”
王蒙接着解释道:“现在是英国人、印度人、美国人在搞‘三国演义’,你去了不就成一桌麻将了。你都知道人家只是拿你做个吵架的由头,再去凑热闹,何苦来哉。
你现在还是把精力多放在创作上。今年你出的那套‘流星与少年’的故事不就很不错,从形式到内容,都让我们耳目一新啊!
还有那本《刑警荣耀》,别看现在没人说什么,过几年肯定会成为文学批评的焦点。”
张潮连忙摆手谦虚道:“王老,您太过奖了……”
王蒙挥了一下手,表示“我有分寸”,然后继续道:“你的奖项已经‘落袋为安’了,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也是怕你去了美国,一时忍不住。”
张潮道:“我去美国主要不是推广新书嘛!他们吵他们的,我不参与就是了。”
王蒙用一种极度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张潮:“真的?”
张潮无奈道:“在大家眼里,我就这么好斗吗?”
王蒙露出一个“你自己知道”的表情,也不纠结,而是继续劝道:“你去了美国,那还由得了你?到时候不说别的,你那个出版社肯定要炒作一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张潮疑惑道:“……这,你们是怕我‘吵’输了?”
王蒙连忙否认道:“这倒不是。而是……而是……”
张潮道:“哎呀,有话您就直说吧!”
王蒙叹了口气,道:“上个月的会议你还记得吧?”
张潮道:“嗯!?当然记得。”
王蒙道:“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你是我们文化界,尤其是青年文艺人才,在国际上的形象代表!所以……”
张潮“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们官方在文化输出和树立国际文化形象方面,整体上还是比较偏向于中正平和、含蓄内敛、谦虚谨慎的,有点“不争为争”的意思。
别说2007年了,再过十几年,中国的一些文化或者体育明星,在媒体镜头前说两句“嚣张”点的宣言,都要被某些保守的舆论媒体批评。
张潮在国内最受非议的也是他“不能忍”的性格。从炮轰“新理念作文大赛”开始,到最近与教育专家孙云霄的争执,大半争端,他当“看不见”其实也就过去了。
但是张潮偏偏“要看见”,还都“忍不了”,最后往往以对手在舆论上的黯然退场为结局。
虽然这样“好斗”的性格,让张潮带领着国内的文学圈屡屡重回大众视野,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欣赏的。尤其是随着张潮年龄渐长,不少人都觉得他应该“成熟点”。
张潮也能理解这种期待,但是内心却还是有点抗拒。毕竟在他看来,除了最早的炮轰新理念有他自己投机的成分在以外,其他的争端几乎都是别人加诸己身的。
不过王蒙作为欣赏他,也帮过他的老前辈,张潮不好就这么直接拒绝。于是沉吟了一下,才道:“美国那边我肯定要去,毕竟《大医》第二部的销售,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不过我可以答应您,尽量回避争端,多卖书就好了。尤其是基兰德赛她本人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那么我也没必要把她当成什么‘敌人’。
至于说我该不该得奖,那是书评界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了。”
得了张潮的这个保证,王蒙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说道:“这样很好。你这样想是对的‘天下的作家是一家’嘛。
他们搞文学批评的嘛,就是要有分歧、有论争,才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们搞创作的,不要瞎参合。
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张潮想了想道:“倒是不着急,《大医》第二部的发售时间是在今年的复活节,距离现在还有十几天。我只要在发售前赶到就行,所以行程还没有定。”
王蒙点点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笑着道:“你中午别走了,留下来吃饭吧?我这刚包了饺子。”
张潮这时候才有点恍然大悟,道:“王老,您这招厉害啊!‘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王蒙“嘿嘿”一笑,露出老顽童般的“狡黠”神色,道:“组织上的任务嘛,咱们得完成才行。你又是头倔驴子……”
张潮“哈哈”一声,也不以为意。其实他本来就没存着要去美国吵架的心思就像王蒙说的那样,印度人还能从自己口袋里把奖章给抢走不成?
不过张潮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道:“要是按照您自己的想法呢,我有没有必要至少写一篇文章,给自己‘正名’?”
王蒙想都没想,爽快地道:“‘正名’?要是换我是你这个年纪,肯定不止‘正名’这么简单!”
张潮竖了下大拇指,道:“果然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锐不可当!”
说罢一老一少都默契地大笑起来。
王蒙22岁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这是发表时的标题,原名《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新中国最早反应人民内部矛盾、揭露官僚主义的文学作品。
然后当年就戴上了帽子,一直到1961年才摘帽。之后又去了边疆15年,甚至自学了维语,成为了不错的翻译。
回到燕京以后虽然年近40,却进入了高产期,甚至是最早将“意识流”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引入大陆的作家。
同时他还创作、学术两手抓、两手都硬,有不少学术论著和文章问世,也能算得上是个文学理论家。
王蒙之所以欣赏张潮,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样才华卓绝的人,年轻的时候又怎么会是不敢与人论争的平和性子?所以张潮才说出刚刚那句话,既是对王蒙作品的致敬,也表达了他对王蒙要完成工作的理解。
这时候王蒙的保姆来客厅告诉两人:“饺子煮好了,可以吃了!”
王蒙站起身道:“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虽然距离你去美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今天就当是我给你送行了。”
张潮欣然随王蒙入席。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王蒙的太太这两年身子不太好,就没有陪着一起吃饭。
桌上已经摆着热腾腾的四盘饺子,每盘都不多,也就20个的样子,王蒙用筷子分别点着介绍道:“这盘是猪肉玉米馅,这盘是韭菜猪肉馅,这盘是三鲜馅,这盘是牛肉洋葱馅。”
除了饺子,桌上还有一盘炒牛肉和一盘白菜,此外就是剥好的蒜,辣椒酱,醋,酱油等蘸料,朴素、家常,但是情意满满。
保姆在一旁道:“你们先吃,不够我再去煮。”
张潮忙道:“已经太丰盛啦!我一盘就差不多了。”
王蒙笑道:“你还年轻,多吃点不叫事。我在你这个年纪,脾气大,胃口更大。就这种大小的饺子,我一顿能吃一百个。可惜,你不喝酒!”
张潮一边吃饺子,一边含混地说道:“现在不同当年嘛。当年大家肚子里普遍没有油水,都特能吃。我爸年轻的时候跟着生产队挖排水渠,拳头大的馒头能吃小半筐。”
一句话勾起了王蒙的回忆,悠然说道:“我小时候也就过年能吃顿肉,也就是饺子。哪像现在,饺子能包四种馅,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张潮好奇问道:“您父亲当时不是燕大教授吗?怎么生活还这么难?”
王蒙叹了口气道:“生活难,一方面是世道乱,燕大教授也领不了全薪水。至于我父亲……他是个受到‘五四’启蒙的学者,但也是一个理想者、追求者、失败者、空谈者、一事无成者。
我小时候家道的艰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自己的人生悲剧。”
张潮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再吃了个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