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
「东南卫视」
……
甚至还能看到「CCTV」的字样,一路停到了他昨天来过的四合院门口。
和昨天来时的“门庭冷落车马稀”不同,今天四合院的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一看就都是记者,长枪短炮地从从宅门一直簇拥到了一进院。
幸好天气已经凉快下来了,不然这么多人非得热死不可。
昨天在大厅里负责布菜、换碟的服务员,现在都在一进院接待记者们,不仅摆了一地的塑料凳子,还给每个人沏了一杯菊花茶。
看到这盛大的场面,陆金波内心的焦虑缓解了一些。
其中一个服务员看到了陆金波,连忙上前招呼道:“陆总好。张总特意交代了,如果您来了的话,先进去里面坐。”说着,就准备带着陆金波从垂花门到二进院,也就是主院。
记者们也注意到了,大家都是跟文化线的记者,陆金波又是这几年的风云人物,所以一下就认出来了。
作为这些年最成功的出版商,陆金波出现在这里显然和他们不一样,结合昨天收到的风声,那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记者们连忙抓住机会,抄起话筒、摄像机,就围住了陆金波
“陆总,请问您来这里是为了张潮的新书吗?”
“张潮不和马悦然见面,会对新书的销售产生负面影响吗?”
“您是怎么看待张潮的这个决定的?”
“陆总,您旗下的作家以叛逆著称,请问张潮拒绝和马悦然会面,是您的建议吗?”
前面几个问题还好,最后一个问题吓了陆金波一跳,连忙打断其他人的提问,解释道:
“首先声明一点,我与张潮是合作关系,他不是我‘旗下的作家’,他是我的……朋友,我很荣幸能在三年后,再次获得出版他新书的机会。”
“其次,张潮与马悦然先生是否见面,何时见面,这属于他们两者之间的私人事务,我既没有权利干涉,更没有能力干涉。”
“第三,新书这事才刚有个眉目,我只是获得了洽谈出版合同的资格,具体的细节还需要进一步确定,所以这时候谈‘销售’,太早了一点。”
“最后,张潮作为我的……好朋友,他的任何决定我都支持!相信他拒绝与马悦然先生见面,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什么‘叛逆’的举动。”
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人群,跟随着服务员进到了四合院的内宅。
此刻院子里已经摆满了拍摄器材,摄像机、灯光、补光板、收音麦克风……一应俱全,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每样器材上面大大的「CCTV」LOGO。
怪不得其他记者只能乖乖地在门外等候,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而张潮依然坐院子的石榴树下,一身休闲打扮,坐在渔夫椅上,身前的小茶几也依旧摆满了水果、汽水和零食。
坐在他对面的,是央视大名鼎鼎的记者、主持人白岩松。
与张潮的休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岩松西装革履、戴着一副精致的半框眼镜,神情虽然是温和微笑着,但又不失严谨、严肃。
看到陆金波进来,张潮伸手挥了挥,然后让陆金波坐到镜头外的候场空地上,并且对白岩松道:“陆金波,陆总,果迈文化,昨天刚拿下我新书的版权。
我这次不想和马悦然见面,很大程度上,是在写作这本新书的过程当中有所感触,想法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等下你们也可以采访一下他。”
白岩松也向陆金波点头致意,又继续回身接着采访。
陆金波不敢怠慢,坐在候场区的椅子上,认真倾听张潮说了些什么。到这时候,他才有点明白张潮要做什么……
白岩松问道:“……刚刚听你说,之所以做出这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是在写作新书的过程当中想法产生变化了,是吗?
那能具体说说在写这部新书前,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吗?”
张潮点点头,笑呵呵地道:“在写这本书之前,文学对我来说是一项非常纯粹的个人事务,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都是我‘乾纲独断’。
但是这本小说从酝酿阶段,就有一种强大的情绪力量冲击着我,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学观念写作固然是高度个人化的事务,但是当你有这么多关注者以后,还否认作品的社会影响力和文化传播力,就太虚伪了。
中国人的迁徙历史,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思考,让我这次的创作过程非常沉重、也异常艰难。但写完以后,我也有了一种明悟
我必须拒绝这场被过度符号化的会面,这不是对马悦然院士个人的不敬,而是对文学创作本体价值的坚守。”
白岩松道:“哦?过度符号化的会面?你为什么会这么讲?”
张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次会面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病态’吗?忽然有人从万里之外传来一个消息‘马悦然指名要见那个叫张潮的小子’然后我就被一个电话薅到燕京,又是座谈会又是个别谈话……
哦,还有报纸上隔三差五就拿出来说一回,记者的采访邮件把我的邮箱就塞爆了。弄得好像我见他是件多么重要的大事似的……”
白岩松马上问道:“不是大事吗?马悦然是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据我所知,他很少会提出想见一个像你这么年轻的作家。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吗?”
张潮想了想才道:“荣幸?如果从他的年龄、身份、地位,和对传播中国文化做出的贡献来说,他愿意和我聊一聊,确实是我的荣幸,我也很尊敬他本人。
但是不能是在这种氛围中。这种病态的狂热气氛,我意识到这已不再是一场简单的文学对话,而是被上升到了不属于它的位置,它也不能承载这场对话所肩负的某种期待。
马悦然院士可能只是想见一见中国年轻一代的作家,就像他过去曾经见过年轻的北岛、苏童、莫言一样。但整个舆论氛围期待的是什么呢?
一场‘加冕’,还是一场‘封爵’?我不知道,但这种气氛绝对不正常。所以我是出于对他的尊重,才拒绝了这次会面。”
白岩松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潮话语当中意味,追问道:“‘加冕’?‘封爵’?你的意思是,大家对马悦然院士的态度似乎有点……”
张潮不等他说完,就接话道:“有点过头的。这种姿态,本身是一种文化上的自我贬低,马悦然院士虽然是一个‘中国通’我相信他的汉语水平在某些方面比我更好但他仍然是一个欧洲人。
「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一个欧洲奖项。他和它都很权威,但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按照这根指挥棒的挥舞来进行创作。
这关涉到整个汉语写作生态独立性的文化命题,我不能不慎重。就像我在写新小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许多我们奉为圭臬的经典,其实是西方文化‘凝视’下的产物。”
随着张潮将议题引入深处,白岩松理解起来有些吃力了,只能笨拙地问:“‘凝视’下的产物?怎么理解呢?”
张潮梳理了一下思路,才解释道:“1938年,美国女作家赛珍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原因是她的作品‘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
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讲述了20世纪初‘王龙’一家人从一无所有到成为富农的故事。如果从文学的角度看,《大地》无论从文笔还是立意都非常肤浅。
赛珍珠对中国农村、农民和传统道德、因果轮回这些概念的理解,只相当于十五世纪中国二流的文人。如果把《大地》的故事用古白话浓缩成一个短篇或者中篇,塞进《三言二拍》里都毫无违和感。
回目我都想好了《憨农夫暴富弃糟糠苦婢女恨嫁负心郎》。
但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到甚至有些拙劣的小说,因为她‘正确’提炼了某些要素,比如中国人的‘土地意识’,结果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
同时代描写中国传统乡村的作品,无论是鲁迅笔下的‘鲁镇’,还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甚至是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这些农村和农民,都远比她的真实、深远得多。
但当时诺贝尔奖的评委看都不会看这些作家和作品一眼哦,可能鲁迅除外吧,据说他有提名的资格,但是拒绝了讽刺吧?
为什么呢?除了译本的因素,更因为这些作家不是在诺贝尔奖或者其他什么欧美文学奖项评委的‘凝视’下写作。他们笔下的中国农村,不是赛珍珠创造出来的‘标本’。
这个‘标本’在讲述什么呢?讲述中国的农民一定要安分守己,遵循传统旧道德,通过辛勤劳作、节约开支,就能积累财富。
不仅一代人要这样,代代人都要这样‘诚实的农民、忠诚的妻子,富饶的大地、农民的泥土房’,这故事冯梦龙看了肯定会说‘哪个迂夫子写的?’可这是那时候的中国农村吗?
但凡有点近代史知识的都知道不是。但偏偏这个虚构的‘标本’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认可。
这就是我说的‘西方文化凝视下的产物’。”
一长段的专业阐述,让白岩松的大脑消化了好一会儿还没有转过弯来,看得旁边的陆金波急坏了,恨不得上前抢过话筒自己来。
白岩松一主持人懂什么文学?陆金波可是正经当过作家的,他立刻就明白了张潮这些话的厉害。
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张潮不和马悦然见面,对《原乡》这本书的销售有多重要“诺贝尔奖终身评委也要先睹为快的小说”,哪有“拒绝诺贝尔奖终身评委先睹为快的小说”有噱头?
这个采访一旦播出,《原乡》不得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摆脱西方价值观控制、走向品格独立、文化自尊的代表性作品?
大家不得把书给抢疯了?
陆金波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图书营销能力全中国首屈一指,虽然屡屡败给张潮,那也是因为张潮太能抢风头了。
现在他才知道,张潮搞起营销来,标准的“既要又要”是既要耸人听闻、夺人眼球,又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自己明明知道张潮这是为了《原乡》的发售造势,可也被这一套套义正词严的说辞说得心头一跳一跳,早已经死去的文学梦想,仿佛要破土重生……
这种煽动力,还让其他人怎么玩?
而张潮接下来的话,更是把陆金波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第344章 轩然大波
白岩松道:“看来你对诺贝尔奖的敌意很浓厚啊。但我们知道,它虽然是一个欧洲奖项,却兼顾了全世界的作家群体。
并且在近几十年,越来越多地颁给了老欧洲以外的作家,所以有很多美国、南美、日本、俄罗斯等国家的作家获奖。
即使这样,你仍然认为它不够公正吗?或者,你追求的是一种绝对的公平?”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立场追问其实非常微妙,张潮如果回答不好,那他前面的表态很容易被视为一种欲擒故纵。
张潮道:“追求绝对公平当然是荒谬的,我更不会幻想诺贝尔文学奖会以一种神爱世人的超凡姿态来拯救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
文学和科学不同,它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所以文学奖必须有其立场和原则。茅盾文学奖偏爱史诗感强的现实主义长篇;布克奖追逐热点,在叙事方面偏于保守;芥川奖主要颁给纯文学作品……
这些立场和原则都是水面下的潜规则,只能通过获奖作品进行揣测。这是一种保持奖项影响力和灵活性的策略,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我非常赞同诺贝尔文学奖要坚守其立场的韧性,甚至我还非常赞同诺贝尔文学奖为了展现其公平性,用各种中立的学术话语来掩饰其立场的行为。
比如1970年索尔仁尼琴获奖时,瑞典文学院特别强调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所表现出的道德力量;
而1982年马尔克斯获奖时,评委会则评价他由于其长篇小说以结构丰富的想象世界,其中糅混着魔幻与现实,反映出一整个大陆的生命矛盾。
这种表达上的微妙区别,展现了评委们的智慧,他们懂得如何在坚守立场的基础上,去提炼文本解读上的最大公约数。
因此,我对诺贝尔文学奖没有任何敌意,更不介意他们用怎样的目光来凝视中国文学。”
白岩松茫然了,问道:“那你……”
张潮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喜欢的是我们的作家、批评家,甚至许多关心文学的普通读者,对马悦然院士这个诺奖符号,展现出来的卑微态度。
当一位汉学家的个人审美趣味被放大为“国际认证“,当来自斯德哥尔摩的评审标准成为创作指挥棒,这何尝不是新型文化殖民的体现?
更可怕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是我们主动打开大门、箪食壶浆地欢迎马悦然院士尽管我相信他并没有傲慢到这种程度,也无意做中国文学的王师,让中国的文学从业者、爱好者们年年北望。
但研究殖民文化的学者萨义德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文化霸权往往通过看似中立的学术话语完成渗透。当一种文化标准达到了形成霸权的程度,那再和善、谦虚的人也被其强大的惯性所裹挟,身不由己。
身为中国作家,我们不能指望人家主动放低姿态、做出退让,当然也无须喊打喊杀,而应该有一种你评你的、我写我的自信,。
但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某些作家刻意在作品中堆砌东方主义元素,将苦难叙事异化为文化奇观,这种创作取向本质上是对文学尊严的自我阉割。
而之前舆论热炒我与马悦然院士可能发生的一次普通对话,性质一样我不想当奇观,更不想被阉割。”
白岩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没有对会面的过度解读,那你还是愿意和马悦然院士见面?”
张潮点点头道:“是的。见个面有什么?老头还能吃了我不成。”
白岩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潮的观点对他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冲击。身为60后,他很难理解张潮这种强烈的自尊心从何而来。
向西方学习、向发达国家学习,谦卑一点怎么了?到时候捧回大奖,光彩的不仅是自己,还是全中国人民啊!
不过身为职业记者,他还是很专业地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太激烈了?毕竟我们的文学在80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学习西方先进的技巧和理念,其中就包括……包括你的一些老师。
要知道,正是他们积极开放的求知心态和探索精神,才让中国文学奋起直追,有了今天的成果。如果作家们都像你一样拒绝来自外部的评价标准,会不会让我们的文学再次走向闭门造车?”
张潮道:“第一点,我只能讲欢迎对号入座!如果觉得自己被这些话羞辱了,那只能说明自己做贼心虚吧?当然,我不主张任何人拿这些观点硬拉谁入座。
而第二点……拒绝符号化的国际认证,不等于走向文化封闭。相反,这是为了以更平等的姿态参与文明对话。我觉得给我上过课的老师,很多都有这样的自信。
比如王安忆老师的《长恨歌》,对上海内在肌理的深刻解剖,让整个世界都读懂了这个城市;还有余华老师的《活着》,展现了生命的极致韧性,穿越时空引发了读者的普遍共鸣。
我们可以从思想的、技巧的、理念的、哲学的、社会的……种种角度说这些作品有种种问题,但它们都充满诚意,而不是投机。
投机主义创作本质上是精神早衰的表现。真正的文学先锋性,应该体现在对汉语可能性的探索,而非对文化猎奇的迎合。
只有这些果子成熟了、又落在了地上,才能形成真正的沃土。鲁迅先生在《破恶声论》说过这么一句话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中国文学也是一样自卑当去,迷思可存,今日之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