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总拍脑袋的鹦鹉史杭
看着自己才落地不到3个月的新车被拉走,张潮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祥瑞体质这事儿,亲王不是辟谣了么……
不过下午张潮还是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权勇先告诉他,《悬崖》已经在《人民文学》那边审过了,具体排在第几期还不一定,不过在5月份前应该可以见刊。
张潮道:“太好了。我正准备下午去找华宜那边的人,你还在燕京吗?最好我们一起去。”
权勇先道:“我回东北过年了,还没有回燕京呢。你就自己先去谈吧,反正这剧本也有你的份。”
张潮道:“那好。不过你没回来之前,我最多就是和他们达成一个意向。你回来了,咱们再考虑怎么卖。”
挂了电话以后,张潮又收到一条短信,是小宋嘉发来的:“在燕大西门门卫那里给你存了东西,你回燕京后早点去拿,放久了就坏了。”
张潮赶忙去了西门,门卫一听他报上名字,就嘟嘟囔囔地道:“我们这本来只让存老师的东西的……”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拎出来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张潮接过来一看,是几斤真空包装的哈城红肠,有名的特产,给小宋嘉发去短信:“东西我拿到了,晚上我就做了吃,谢谢啦!”
很快小宋嘉的短信就回过来了:“你这么早回燕京?早知道我多留半天直接把东西给你了。我飞机马上起飞了,去重庆把最后一点戏份拍完。”
张潮回了一条,不过小宋嘉应该是关机了,并没有收到回信。
张潮又给华宜的制片伊哲发了条短信,问他在不在燕京,自己有个剧本想给他看看。
结果伊哲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你回燕京了?太好了,下午3点,办公室见。”
张潮按照约好的时间,刚出现在华宜的办公室,伊哲就急忙忙地把一本书放在他的面前,问道:“这本小说的版权,你卖了了没有?”
张潮一看,果然是《蜗居》。自己去年年底交的稿,春风社在春节前正式发行了,没有特意错开春节这个图书淡季,主要就是为了赶燕京春季的图书订货会。
张潮道:“这本小说刚出没多久,还没人找我买呢。”
伊哲松了一口气,道:“别卖给别人了,还是卖给我们华宜吧。过几天,我就和老板讲这个这个事。”
张潮考虑了一下道:“那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先看看我带来的剧本。”
说罢就从包里把《悬崖》的前三集剧本掏了出来,递给了伊哲。
伊哲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开始阅读。一开始他还有些不耐烦,因为今天他的主要目标还是《蜗居》,但是很快,他就被《悬崖》里悬念感、压迫感十足的剧情给吸引了。
伊哲本身是演员出身,拍过好几部热门的电视剧,近几年才逐渐转战幕后,一路从场记干到了导演、制片人等岗位,可以说专业能力、执行力和市场嗅觉都是一等一的。
华宜能有现在的地位,他功不可没。
所以《悬崖》这部剧的潜力,他一下就看出来了。看完剧本,伊哲果然不再执着于《蜗居》,而是问道:“这部《悬崖》,剧本已经写完了?”
张潮道:“还没有,但是它的小说,最近几个月就会发在《人民文学》上。”
伊哲道:“那太好了,又是一个卖点。”
张潮道:“华宜要是有意向买这个剧本,我就让我同学权勇先就把它写完。如果不想买,我也问问别的影视公司去。”
说到生意,伊哲倒没有那么“冲动”了,而是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剧本方面,我相信你们的水平,但是这种剧过审不容易,只有我们几家民营来投的话,大方向的把控上怕是会有问题。”
张潮问道:“你的意思是……?”
伊哲道:“恐怕要找国营影视公司一起投资才行。他们的投资相对来说是偏保守的,所以只有3集剧本恐怕打动不了他们……
而且这部剧的投资不小,外景得全部拉去哈城。服装也要全部做,还有冬天的外景……”
张潮听得不耐烦了,直接问道:“你还是直接说吧,《悬崖》《蜗居》打包的话,你们准备怎么买?”
伊哲也笑了起来,丝毫没有为自己的心思被张潮看穿而感到羞耻,道:“《悬崖》是个全新的剧本,而且以往市场上这种类型的谍战剧很少。《蜗居》呢,咱们还不知道销量……”
张潮虽然腻歪,但也知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耐心地伊哲掰扯了个把小时,终于初步达成了购买《悬崖》以及《蜗居》剧本的意向。
《悬崖》剧本后面具体的细节,就要等权勇先回到燕京以后,自己再和他商量了。《蜗居》剧本倒是现在就可以着手了。
从华宜办公室出来以后,张潮想了想,给何冀萍打了个电话过去,他知道何老师肯定已经跟着剧组开工了,电话一接通,他就问道:“何老师,有没有合适的编剧推荐?我今年新出的小说要改编电视剧,想请人写剧本……”
张潮不是不想自己写《蜗居》剧本,但实在是没空。一个电影或者戏剧的剧本,只要3-5万字,但是电视剧的剧本1集就要1到2万字,整部《蜗居》写下来起码40-50万字,自己又要上课又要写长篇,哪有空?
何冀萍听完以后,道:“我给你个电话,是我的师弟,写剧本一流。你问问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不过你找他一定要快,不能拖;而且后面如果确定由他来写,盯他一定要紧。
我这个师弟,什么都好,就是算数和记性不太好……”
挂了电话以后,何冀萍很快发来了一条短信,里面是一个人名和一串手机号码:
史杭,135…………。
张潮一看,又是熟人啊!
史杭,ID“鹦鹉史杭”,虽然在后来的网络时代,他主要以一个猥琐、搞笑、说话毒辣的影评人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真实的他其实是16岁就考进了中戏戏文系的天才少年,并且据说是中戏图书馆有史以来借阅书籍最多的学生。
史杭在毕业以后留校担任了图书馆的采购员,并且经常代师上课。他是比较罕见的同时能在先锋话剧和影视剧两个领域都能运笔自如的一流编剧。
张潮照着电话号码打了过去,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起电话:“喂?我是史杭,你是哪位?”
张潮介绍了一下自己,史杭才道:“我刚收到何师姐的短信。我在燕京,咱们什么时候见面谈。”
张潮看了时间,正是下午4点钟左右,就道:“我们边吃边聊吧,晚上6点,你说个地方。”
史杭的情绪明显高涨了一些,道:“那就烤肉季吧,什刹海那边,他们春节不打烊。”
晚上6点,张潮准时赶到了位于什刹海的烤肉季总店,没想到史杭已经在找了张桌子在那儿等着了。张潮走到桌旁,和他打了个招呼,发现桌上还放着一本《蜗居》。
史杭道:“你打完电话,我就下楼去书店买了回来了。刚刚看完,写得不错。”
张潮倒没有太惊讶,像史杭这种老书虫,阅读速度10万字每小时对他来说都算慢的,小说本身的信息含量和阅读难度就不高,不到2个小时读完是正常的。
张潮也开门见山道:“现在有影视公司想买这本书拍电视剧,意向已经基本达成了。不过我没空写电视剧剧本,直接交给他们找的编剧改我又不放心……”
史杭表示理解,这种情况太多见了,作家对自己作品的改编总是有些洁癖的,他直接说道:“我写的剧本也未必合你的心意。”
张潮笑道:“不着急,我们慢慢谈。”
此刻桌上的铁炙子已经烧红了,张潮和史杭很默契地先开始吃肉。吃炙子烤肉,要先把肉在白水中蘸一下,然后放在炙子上翻烤,颜色变深后,就可用长筷子夹起蘸作料就着糖蒜、黄瓜条吃了。
两人一直吃到脸上生起了红晕,才放下筷子。
史杭道:“我看《蜗居》这部小说,重点就是标题里这个‘蜗’字。古人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其实升斗小民,就是为了这点虚名和微利,终日奔忙……”
史杭一说就是半个多小时,并没有讲《蜗居》该怎么改编成剧本,只谈自己对小说的理解。但是张潮听了,却知道他已经抓住精髓了。
影视剧和小说一样,没有一个完整、连贯的指导思想去贯穿,肯定会显得散乱不堪。史杭句句不谈剧本,却句句都在说剧本。
张潮赞道:“何老师没有推荐错人,您确实是个大编剧。如果《蜗居》改编的最终方案敲定,我们就可以开工了。”
史杭矜持而自得地笑了笑,正要答应张潮,忽然一拍脑袋,道:“我忘了一茬我答应要给孟静辉写个儿童剧来着,下个月就要交差了……”
张潮刚想说什么,史杭又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个电视剧《敌后武工队》……”
张潮终于明白何冀萍为什么要特别交代那句话了,估计史杭接戏的时候,压根就没算过自己的工作量能不能完成……
第109章 现实主义已死,有事烧纸
幸好《蜗居》的剧本并不是很着急,华宜目前的重心还是在电影上。所以张潮和史杭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等史杭忙完前两个剧本,后面的时间就要留给《蜗居》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备份如果史杭这边再掉链子,那么他可能就直接找秦文来执笔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张潮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开始写《大医》。虽然他此刻就坐在马伯慵的对面,但是张潮并不准备做一个简单的复制者。
《大医》这本小说虽然具有种种优点,一度被视为最不“亲王”的“亲王小说”,但是仍然是有其问题的。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就是实在太像一款多人视角的RPG游戏了!
原书中的三个主人公身处大时代的洪流当中,但却是被一路的巧合推着往前走,“嵌入”到各种历史大事的关键节点当中,然后依靠自己的专业、执着和种种机遇闯过难关。
过程极其紧凑,几无一处闲笔,实在太像主角们跑团刷副本了。武昌副本、岛国副本、沪上副本、单人副本、多人副本……作品想要进行宏大叙事的野心,被亲王打磨得过于优秀的通俗小说笔法给拦住了。
另外三个主人公如果剥离其出身与际遇带来的差异,在形象内核上,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人。反而是书中的一些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那些所谓的“配角”,因为其真实,显得更鲜明,也让读者读来更有遗憾感。
这也是亲王太执着于“讲故事”的缘故,他总希望用富有戏剧性的叙事手法来承载沉重的话题。但有时候作品的力量感,要从朴拙中来;太机巧,就显得雕琢了。
所以张潮准备像之前的几部小说一样,只取《大医》的结构和框架,但是对其中的主人公进行重新塑造,同时删除一些“副本”,让小说的节奏松弛一些,篇幅也缩减一些。
想好以后,张潮向坐在桌子对面、正在审核《青春派》投稿的马伯慵神秘一笑,打开电脑,敲下了《大医》的第一行字:一九零四年七月三日,关东。一只乌拉草鞋沉重地踏入泥泞里……
沉浸在写作里,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开学了。
张潮新学期的第一节课是在燕师大上的,这节课学校请来了梁晓生来授课,主题是《在现实主义文学当中呈现“人应该怎样”》。
梁晓声在课堂上激情四射地说道:“现实主义不仅仅是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还要写出人在现实中为了责任和使命,应该怎样做,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文学写人只写在现实中是怎样的,对每一个作家而言,都是有极限的。你没看到那些在现实中做到了怎样的人,你只看到了在现实中失败的人,等于只写了一半的现实。”
然后梁晓生还花了一点时间批评当下文坛的一些乱象:“现在作家当中,尤其是年轻作家,充斥着一股调侃的风气,抛弃了对文学的真诚,将其当成一种游戏,丧失了一个作家对待文学应有的严肃态度。”
接着话锋一转,直接点了张潮的名:“张潮,你在我们这个‘作家研究生班’上名气最大,年纪又最小,你觉得现在的青年作家有没有这个问题?”、
突然中枪的张潮一脸懵地站起来,不过还是直愣愣地答道:“我至少认为我自己的创作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并没有视为游戏。至于其他人……呃,我也不熟啊……”
梁晓生道:“你看,你现在就在油腔滑调了。我作为一个前辈,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上次的庄重文奖,作为评委,我是反对你得奖的。”
课堂上的众人闻言,顿时把耳朵竖了起来,满眼好奇地地盯着张潮,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张潮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淡淡说了一句道:“那看来同意您的人不多。”
距离张潮近的几位同学悄悄把屁股往外挪了挪,离他远点,怕被“血”溅着。
梁晓生道:“你的小说,我都看了。《少年如你》虽然是通俗文学,但是仍然是立足于现实之上,反应了现实问题以及‘现实中人应该怎样’。我以为中国文坛要出一个现实主义的年轻作家了。
但是到了《少年的巴比伦》,你开始用华丽的先锋文学技巧,包装了一个充满了虚无主义的、空洞的县城世界,在里面的人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摆弄。
而《你的名字》,干脆开始写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语言轻浮、态度轻佻,完全背离了现实主义的道路。我反对把庄重文奖颁发给你,主要就是因为你在写作上,是倒退的!
还有最近出版的《蜗居》我也看了,更加失望了,里面的人活得太鄙琐、太卑下了,虽然也都是一群年轻人,却没有一点激情和理想主义,看似现实主义,实则虚无主义。”
张潮忽然明白梁晓生对他为什么这么大意见了作为一名几十年来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理念的作家,他是对近20年来现实主义的边缘化感到愤怒,张潮只是撞枪口上了而已。
至于在课堂上当众发难,可能也是他的性格使然。
张潮静静等梁晓生宣泄完,才开口道:“首先,感谢梁老师把我的几本书都买了您买的肯定是正版。”
同学里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一些。
张潮继续说道:“我尊敬您对现实主义的坚持,但是我从来没有将自己定义为的现实主义作家。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往现实主义的方向去走因为,我认为在这个时代,现实主义已经死了!我不想为它守墓。”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当着梁晓生的面说“现实主义已死”,和啪啪打脸有什么区别。
不过奇怪的是,梁晓生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反而示意张潮继续讲下去。
张潮道:“19世纪现实主义欧洲诞生以后,作家们就努力按照事物的客观表象去描绘它们,试图挖掘其内在的精神与规律,以达到通过艺术再现现实的目的。
但是这种创作方法本身存在巨大的缺陷它只适合于捕捉19世纪那种古典的、缓慢的社会文化和秩序,完全无法反映20世纪以来这个现代化、高速化、全球化,甚至是虚拟化的社会了。
巴尔扎克用20年时间写下《人间喜剧》时,他笔下的法国社会,与20年前他动笔时相比,变化甚微。在这种情况下,现实主义才是有力的。
但是今天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社会,都被现代社会飞速改变着。不要说20年,只说5年前,大家谁能想象人手一个手机,随时都能通话的时代会这么快到来?
这时候,如果我们再死守‘现实主义’的窠臼,总想着写出一部‘沉甸甸’的鸿篇巨著,那么就要接受这部作品诞生即过时的命运。
梁老师,当现实世界的信息数量远远超过现实主义手法所能穿透的密度时,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都会沦为自己的模仿秀。
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飞快加速中,大部分传统观念都失去了活力,甚至人类的主观体验,都不再像旧时代那样稳定,每过几年,我们的观念就会被颠覆一次。
如果一个小说家要更精确地去描述这个嬗变的世界,那么他要采用的不应该是现实主义手法,反而是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
绘画、摄影、电影、音乐,甚至电子游戏都在教今天我们这些年轻作家应该如何写作,唯独现实主义,它作为一种写作手法的组成部分还会存在,但是已经很难成为我的写作原则了。”
一番话说完,教室里死一样沉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当中,就连梁晓生也忘神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