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半,复赛正式结束,作文做好姓名密封以后,被送到了各个评委的桌上。
复赛作文一共只有220篇,评委人数却有近20人,本来应该挺快的。但是因为要反复交叉评审,每一篇被留下的和被淘汰的作文,都要经过至少四五个评委的审核,所以进度也是极慢的。
张潮第一次当评委,体会到了其中的难处。与上一世的“流水阅卷”不同,“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很多选手从文字表达上来看,已经形成了较为鲜明的个人写作风格,不能简单用“好”或者“不好”来概括了。
不过令很多评委欣慰的是,这届选手中明显少了许多故作深沉、故作叛逆和故作忧伤,文字朴素、内容真实的作文占据了主流。
当然,争论总是不可避免的
“你看这个肯定是离题了呀,这个开头‘我熟悉的不是农民,而是农民工’。农民工本质上是工,而不是农,他把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在城市里售卖获得酬劳,与农民的生存方式完全不同。”
“你懂什么‘农民工’?‘农民工’从精神层面上来讲,仍然是‘农民’。他们遵循的是农民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与老乡们聚居,极度的节俭……所以这篇作文没有离题,应该高分。”
张潮也看到不少让自己“为难”的作文,例如一篇写第一道题的作文,作者选择以“假盲人”的视角续写材料,写了一篇悬疑故事,直到最后一刻“我”摘下墨镜,才真相大白。
故事写得不错,但是“假盲人”算不算“盲人”视角?张潮选择给了高分,但是其他评委却将之淘汰,两人之间不免又是一番口舌。
类似的争论,几乎贯穿了整个评审过程。没有了高考特招以后,评委室里,也没有了各个高校派来的“督战员”,评审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大家也更能够畅所欲言。
休息的间隙,赵常田对于华道:“吵成这样的评审现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于华笑道:“这才是真的在评选作品嘛!赵老师,你不觉得张潮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吗?这一届的学生,真有种让我看到中国文学未来的感觉。”
毕飞雨道:“我以前在农村,我知道如果一块地化肥农药用多了,就会板结,上面的作物也会被‘烧死’。这时候要狠不下心来,把板结的那一层捣碎、犁烂,把下面的新土翻上来,那这块地就废了。”
另一个评委打趣道:“你说的是种地吗?”
赵常田听着评委们你一言我一语,他只能苦笑,却无言以答。
到第二天中午,所有奖项终于尘埃落定,一等奖没有空缺,但是人数从过去的20多近30人,锐减到了10人。名单揭晓以后,张潮竟然从中看到了一些上一世他颇为熟悉的名字:
双学涛、郑直、班于、朱一叶、张宜微、龚婉莹……
张潮茫然了:除了张宜微,其他人参加过“新理念作文大赛”吗,完全不记得啊。
虽然这些人有的还是高中生,有的已经是大学生了;有的是一等奖,有的是二等奖但是在张潮上一世的记忆里,他们中最早的也要到2010年以后才会踏上文学道路,怎么在2005年扎堆出现了?
一届比赛凑齐“铁西三剑客”是什么鬼?
到底是他们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就参加过“新理念作文大赛”,只是没有得奖;还是因为新理念作文大赛褪去了喧嚣,他们才愿意参赛?
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但是既然已经把选拔出来了,张潮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在10几年后,他们可都是文坛上响当当的“80后”中坚力量啊!
下午的颁奖典礼,没有了名牌大学招生老师扎堆,但是报道的记者却堪比争议极大的上一届还多基本都是冲着张潮来的。
颁奖过程倒颇为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清,记者们象征性地拍了几张照片以后,就把目光盯紧了坐在评委席末尾的张潮,个个跃跃欲试。
张潮当然不会蠢到这时候来抢自己老师也是评委会主任于华的话筒,所以坐得稳如泰山,头都不抬一下。
于华则代表本次大赛的评委讲话了:“其实很多人劝我不要来,说‘新理念作文大赛’名声都‘臭了’,你来也要跟着臭。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来,不仅我要来,我还要把张潮也拉过来,让他闻一闻,到底是‘臭’还是‘香’毕竟是他造的‘孽’嘛!”
一番话让现场多了许多笑声。于华接着道:“但这一次做评委,来沪上以前,没有人请我吃饭,没有人向我打听复赛的题目是什么,没有人提前把谁谁谁的文章给我让我看一眼……这些统统都没有,我突然就觉得这个评委会主任做得很安心。
现在的‘新理念作文大赛’,一不能特招,二不能加分,三在张潮来做评委前,连报道的媒体都没几家。可就是因为把这些名和利都剥下来了,露出了它的本质写作。
去年初赛的数量是40多万篇,今年只有不到5千篇,我其实非常感谢决定不参加的那几十万同学以及他们的家长毕竟海底捞针,一定会有很多很多遗憾。你们不参加大大降低了我们评委的负罪感。
复赛200来篇作文,评完一等奖二等奖,还有没有遗珠?我作为评委会主任,负责任的讲肯定有,但不多。我可以向大家保证,这是我经历过的,争论最激烈、交叉审核最频繁,但评委精神状态最放松的写作比赛。
‘新理念作文大赛’只要保持这样的势头,它就还是一个值得我们青少年作者信赖的平台,就还是一片培育新生代作家的沃土,我就还愿意来当这个评委不过这个主任我就不当了,TMD太累了!”
小礼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然后是《新芽》的领导发言,不过他们都知道记者们压根不关心,所以很快结束了,迅速把话筒交给了张潮。
张潮接过话筒,面对满眼饥渴神色的记者,平静地开口道:“有人说我是青春文学的‘伏地魔’,有人说我是吃不上饭就把锅砸了。但这口锅,本身是破的、烂的!
我过去做的,其实不是砸锅,而是把盖子揭开,让大家看看里面的洞长什么样。我今天做的,也不是要补锅,因为与其补锅,不如另起炉灶,另架新锅。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将与《新芽》杂志一起办的副刊,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年轻人的副刊《青春派》。这份杂志,将只接受不超过22岁的作者投稿。就连我这个主编都是临时的,22岁,我也下岗。
它将永远不会被某一些作者或者某一个主编所‘霸占’,它属于每一个真正热爱文学的年轻人。
我们希望所有人,通过《青春派》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自怨自艾的爱情,没有那么多顾影自怜的颓废,没有那么多名牌首饰和衣服鞋子,也不再只属于北上广
它可以有土地刚刚施完肥后的粪臭,可以有矿山煤窑终日不停的黑烟,可以有时间凝固在机器停转之日的破旧厂房;当然,也可以有钢铁水泥丛林里无处安放的灵魂,可以有海边咸腥不息的大风,可以有小县城局促不安的生活……
我始终坚信,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平台,中国何止有一个张潮?这次的大赛,我就看到了很多具有这样潜质的作者。今后,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可以成为《青春派》的签约作者;
而《青春派》,也会广泛接受所有符合年龄要求的年轻人的投稿,并且邀请其中出类拔萃者,参加下一届新理念大赛!我也将从第一期杂志开始,连载我的长篇小说新作《大医》。
作家不可能永远年轻,但文学,永远需要年轻人。”
张潮说完话,望向台下,没有去看那些记者,而是看向那些获奖的作者。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张潮的灵魂刺穿。
赵常田、李启刚和张潮都明白:“新理念作文大赛”,真正涅重生了!
第108章 马伯慵的顾虑
颁奖典礼结束以后,张潮与获奖选手进行了一次闭门会谈,将自己对《青春派》这本杂志的机制构想介绍了一下。
双学涛有些疑虑,问道:“我觉得怎么有点不像文学杂志了呢?”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张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谁会写‘45度角仰望天空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没有人回答。
张潮继续问道:“你们谁会让自己笔下的女主人公动不动就得绝症、duo胎、GE腕,不但凄苦坚毅,而且楚楚动人?”
没有人回答。
张潮最后问道:“你们谁会让书里的男主人公同时遇到家里破产、父母出轨、女友背叛,然后辍学3年接着复习3个月就考上青华燕大?”
所有选手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出声。
张潮一摊手道:“这不就结了。大家写不了的这些,有的是人会写。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一本调性完全不同的文学杂志。内容上,你们仍然可以坚持自己文字的纯粹性;但是在包装上,我们必须展现出与小四等人完全不同的风格。
如果说看小四他们的作品,读者是在寻求一种虚荣而浅薄的共鸣。那么读我们的作品,读者应该看到的是青春那真实而锋利的一面。
但是这种锋利,不能真的‘刺伤’了读者的认知和尊严。所以我们需要用适当的方式来包装这本杂志,让这本杂志不仅仅是一本读物,而且是青少年读者手中的一件时尚单品。
我想要的是,即使很多年以后,他们在书架上看到曾经买过的《青春派》,也不会觉得自己当年幼稚,而是觉得能与《青春派》相遇是一件幸事。”
张潮对《青春派》的定位设想其实来自于当年最流行的杂志《大众电影》。1979年复刊后,《大众电影》曾经在80年代创造了单期销量947万册的世界记录。
当时的青年男女拍照,手中就总爱拿着一本《大众电影》,而且一定会把封面朝向镜头。
实际上从内容来说,《大众电影》不能完全算通俗读物,其中的许多影评更是专业性拉满。但是由于栏目设置和内容把控得宜,尤其是在封面刊登突破当时审美尺度的女明星“性感照”,最终赢得了市场。
张潮从来没有觉得文学杂志就要什么高冷范,也不觉得作家非得要高台教化。何况现在很多书商和青年作家,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打造后来所谓的个人IP了。
为什么上一世双学涛他们要过近十年甚至十几年,才会在文坛上崭露头角?是因为他们从20岁到30岁都不创作、不投稿吗?
显然不是。根本原因就是整整15年时间里,市场上几乎没有他们的生态位。向上,竞争不过老作家们;向下,竞争不过小四韩涵他们。
张潮的出现,证明了青年一代写纯文学,或者不那么媚俗的通俗文学,是可以成功的。市场的这个生态位,已经提前被他创造出来了。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商业行为了。
闭门会结束以后,几乎所有的获奖选手,都同意成为《青春派》的签约作者他们对文学的野心,开始被张潮激发出来了。
散会以后,选手们纷纷下楼,各找各妈、各回各家。这时其中年纪最小、刚刚16岁的一个选手回了下头,只见在酒店大堂里,张潮正在与于华、赵常田在说着什么,不卑不亢地态度,简直像与这两个堪称文坛大佬的人物鼎足而立。
这位“小选手”不由自主地道:“彼可取而代之!”
“啪”另一个和他比较熟的选手一巴掌拍在他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上,嘲笑道:“你又胡说八道了,李睿超。”
李睿超摸了摸被拍的脑袋,眨了眨自己的眯缝眼,道:“说说还不行吗……”
张潮忙完新理念大赛和《青春派》杂志的事,已经是05年的2月初了。他赶在小年夜前,一个人悄悄回到了长福,过了一个清静年,只和宋诗语、兰婷还有陈欢各见了一面,聊了聊天。
过了年初七,张潮就回到了燕京,因为不少事情都等着他处理。
初八早上9点,他开车赶到潘家园的房子,趁着上课前一星期空档,正常上几天班。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黄杰夫、马立坐在办公位上,夏答则应该在屋里作画。看到马立,张潮心中大定亲王的职业能力实际上在施耐德是有口皆碑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只是一句玩笑。
要不是他在写作上越走越高、名气越来越大,他实际上是有进入管理层的机会的。
张潮随便找了个工位坐下,和黄杰夫沟通了一下工作进度,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马伯慵身上,向他发出了第一个工作要求“老马,你帮我一起审一下最近发给《青春派》邮箱的稿子吧!”
马伯慵松了一口气,入职“午夜潮汐”,面对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老板”,他内心别提有多忐忑了,只有充实的工作,才能冲淡这份不安。
毕竟这时候的马伯慵,职业目标并不是作家,而是社畜。
他问道:“那审核标准是什么?”
张潮道:“哭哭啼啼、矫揉造作、苦大仇深,还有上来就骂街的就不要了。我希望杂志从内容风格来说偏传统文学,但是要有趣、真实、精彩。
有了明确的工作方针,两人的文学品味又没有大问题,那工作起来就顺利多了,一早上就审完了为数不多的几十篇稿子。
工作完成以后,马伯慵好奇地问道:“你说要在《青春派》第一期连载的新长篇,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故事”是马伯慵此生所好,写一个别人没讲过的故事给大家看,是贯穿他创作生涯的信仰之一。所以,此刻他对张潮那个叫《大医》的长篇小说感到无比好奇。
张潮沉吟了一下,开始娓娓道来:“故事发生在100多年的沪上,晚清时期,三个出身、性格、际遇各不相同的年轻人,方三想、孙曦、姚莹子,同时选择了踏入一所刚刚成立的医院,从此开始自己沉浮跌宕的医海生涯。
这所医院,就是刚刚成立红十字总医院。三个年轻人,作为当时国内第一代公共慈善医生,身上肩负的责任比普通医生更加沉重。哪里有YI情、灾害和战争,他们就要去哪里救死扶伤。
沪上的鼠疫、皖北的水灾、武昌的战场……从晚清到建国,30多年时间,他们三人相互扶持,从三个懵懂少年,逐渐成长为三名出色的医生……”
《大医》是张潮前世看过的马伯慵作品中,最喜爱的一部。
一般来说,亲王的作品风格是偏向于脑洞、悬疑、谐趣的,而《大医》却是罕见的厚重之作。他在这部作品中虽然仍然保留了一些戏剧化的巧合以及冲突、矛盾,但是整体而言,是庄重而凝练的。
马伯慵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竟然直接问道:“你写了多少了?我想看看。”
张潮指了指脑袋,又指了指电脑,道:“这里写完了,那里一个字都还没有。”
马伯慵大失所望,不过很快就道:“你这种写法,和我最近在写的一个长篇很像,都是从一两个小人物出发,将他们嵌入到真实的历史中去,让他们与历史上的那些大人物发生种种纠葛……”
张潮听马伯慵讲完,问道:“你的这本小说写完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马伯慵犹豫了一下,道:“写倒是差不多写完了,但是感觉传统出版物市场上没有过这类书,可能只适合发在网络上。”
张潮道:“就是因为没有,才弥足珍贵。我的前几篇小说,也几乎都是市场上没有的类型。”
马伯慵道:“那成,我把前几章打印出来,你看看。”
不一会儿,张潮就拿到了马伯慵装订好的打印稿,标题栏是黑体加粗的四个大字:
《风起陇西》
几章内容,张潮很快就看完了,他“惊讶”地对马伯慵道:“三国题材的谍战小说?”
马伯慵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够冷僻吧?”
张潮道:“不,不冷僻,准确说,应该是很新鲜。三国是热门题材,谍战也是热门,两个相加,只要小说本身没出问题,它怎么可能冷僻呢?”
马伯慵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道:“这是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压力太大,为了缓解压力才写着玩的。所以就没有考虑市场你觉得它有市场?”
张潮点点头道:“当然有市场,而且我可以把它直接推给熟悉的出版社编辑。”
马伯慵感激地道:“那太好了……”
张潮笑着道:“那老马,你是想要版税呢,还是稿费?还有,既然你是本公司的艺术总监,这本书是不是应该……”
搞定了马伯慵以后,张潮心情大好,不过只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准备开车回一趟燕大,结果发现他的BMW打不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