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102名清教徒移民,为了平息航行中积累的纠纷,以及为建立新殖民地和自治政府做准备,在登陆前在船舱内制定了一个需要所有人共同通过并遵守的《五月花号公约》。
《五月花公约》被普遍视为奠定了美国政治体制的基础,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独立宣言》,是“美国精神”的先驱。而“五月花号”上的船员和乘客,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精神美国人”了。
IWP的把世界各地来的作家们安排在名为“五月花”的公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会让人产生某种联想。
张潮倒是对此无所谓,他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房间,一张1米宽的床,1张靠窗的书桌,1把椅子,1个小衣橱,侧面的窗户的一半安装了一台老式的窗式空调,一打开就嗡嗡作响。
没多久,室友王崇楷就来敲了敲门,表情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高冷,而开始殷勤地邀请张潮一起去吃晚饭。
张潮淡淡地道:“下次吧。刚刚卡尔森说,今晚聂华苓老师邀请我去中餐馆吃饭。”
王崇楷一愣,道:“聂老师不是我们台岛人吗?怎么……”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张潮把笔记本电脑连上网,处理了一会儿工作,又写了东西,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动身前往约定的地点。
聂华苓女士订的是位于爱荷华河下游滨河的一家中餐馆。这条河流经爱荷华大学所在的校园,蜿蜒淌过山坡起伏的地形,此时正值夏季,树木蓊郁,顺着河流绵延到了地平线。
张潮到的时候,聂华苓女士和她的妹妹、女儿,以及池子健、刘恒两个驻校作家,已经到了。
张潮连忙道:“抱歉抱歉,不熟悉交通,绕了点路。”
聂华苓女士这时已经80岁了,但是仍然精神矍铄、口齿清晰、思维敏捷,笑着对张潮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你一来就有景色可看。”
众生顺着老太太所指方向,望向窗外,只见河流上一道矮坝正在放水,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夕阳的余晖正映在小瀑布上,有流光跃金之美。
张潮上一世就对聂华苓女士有所了解,不过是偏向她在台岛做自由分子的经历。这一次又知道了她极力促进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以及促进陆、港、台三地作家互相了解所做的努力,所以还是非常钦佩的。
虽然这里的中餐馆大多数已经完全美国化了,提供的多是左中堂鸡、李鸿章杂碎之类的美式中餐,但是厨子其实还是会做中国菜的,所以在聂华苓的交代下,给众人做了一桌比较正宗的中餐,慰藉了一下张潮、池子健、刘恒的中国胃。
饭桌上几人畅聊着来美国以后的经历和未来几个月的写作计划,张潮知趣地没有提起IWP给他特别优待的事。不过聂华苓显然知道其中底细,没一会儿就问张潮道:“五大湖好玩吗?”
张潮洒脱地笑道:“好玩,尤其是不用花自己的钱,更好玩。”
聂华苓没想到张潮承认得这么坦荡,有些担心地道:“你压力大不大?”
张潮道:“有一点,但不大。主要就是不知道他们具体想让我做什么。”
聂华苓点点头道:“我虽然老了,但是在这里说话还是有点人听的。你实在不愿意的话,跟我说。他们还是要卖我一个面子的。”
池子健和刘恒听得半懂不懂,但是作为文坛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将,大概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聂华苓叹道:“很多事,一开始的时候想法总是好的。但是做着做着,就离自己最初的设想越来越远。我是一个‘政治冷感’的人,但奈不住有人热心。”
池子健安慰道:“其实您也不用太担心。20年前我跟着作家团出访欧洲和美国,那才叫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呢。那时候中国、美国差距多大啊?可大家也没‘变心’。”
随即又开了个玩笑道:“张潮更不会‘变心’他可比美国99%的作家赚的都多,想让他‘变心’,有人怕是要下血本才行。是吧,张潮?”
张潮憨憨一笑,没有回答。
聂华苓忽然认真地问了一句道:“如果他们真下血本呢?”
张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血本无归!”
聂华苓戏谑地说了声:“吹牛!”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歇后,聂华苓感慨道:“以往我们邀请的大陆作家,基本成名已久我记得当年王安亿是最年轻的,她来的时候才30岁,和她妈妈一起来的。她那时候真年轻,笑起来,脸上的光彩能把屋子照亮……”
池子健笑道:“现在肯定是张潮最年轻啦!现在国内所有作家‘最年轻’的记录,恐怕都要被张潮打破。”
张潮接话道:“我不一样我是吹的牛皮能把屋子掀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聂华苓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能放下一点。她从张潮的坦荡、自信当中,感受到了和过去中国作家全然不同的气质。
吃完饭以后,众人又陪着聂华苓一起沿着河滨散了一会儿步,才各自回去。
张潮回到“五月花”公寓以后,发现楼道里热闹了许多。世界各地的作家基本都来齐了,又刚吃过晚饭,不少人都在楼道里聊天,活跃一些在各个宿舍串联。
各种肤色、各种发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说着自己国度的语言,有些说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大家也不管彼此听得懂、听不懂,都在努力地了解彼此。
所以虽然不过30人,但也让整个楼道喧嚣起来。
怪不得“国际写作计划”被称为“文学界的联合国”,聂华苓被誉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世界文学组织的建筑师”。
能筹划并成功举办这样的活动,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看到张潮出现在楼道里,立刻就有2个肤色黑黢黢的南亚作家上来和他打招呼,并且主动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尤斯曼,来自巴铁,是个剧作家。”
另一个道:“我叫蒙哈曼,来自印度,是个诗人。”
张潮这段时间一直和黄杰夫、苏珊等人练习口语,加上之前和许蕊雅学习了1个多月,所以基本都能听得懂,也流利地做了自我介绍:“My name is Li……ZhangChao……”这该死的本能!
一听说张潮来自中国,两人高兴坏了,连忙拿出一本封面印着“THREE CHINESE POETS”(三个中国诗人)的书,问张潮道:“这是印度诗人维克拉姆塞斯翻译的你们国家三位大诗人王维、李白、杜甫的著作,在我们南亚影响很大。我们刚刚争论半天了,李白和杜甫,到底谁才是你们国度最伟大的诗人?我们需要来自诗人家乡的观点。”
张潮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宿舍,问道:“你们没有问过王崇楷吗?”
尤斯曼摇了摇头道:“他只是看着像你们CHINESE,但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是台岛人。所以我就没有再问他……”
张潮:“……”
第138章 给美国文学界一点小震动
8月24日,2005年的“国际写作计划”正式开班,开班仪式在爱荷华大学主楼的一间会议室举行。
爱荷华大学校长、自2000年起担任IWP主任的诗人克里斯托弗梅里尔主持了仪式。他的讲话比较简短,主要回顾了IWP的历史,提到许多外国作家来此驻校写作,例如中国的于华、默言,土耳其的帕慕克等等。
张潮忽然想起来,帕慕克应该明年就获诺贝尔文学奖了(《我的名字是红》),默言则还要等上几年。
梅里尔还提到这里同时也是美国作家的写作圣地,弗兰纳里奥康纳和雷蒙德卡佛都曾在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求学,迄今有40多位普利策文学奖得主和7位桂冠诗人曾就读于爱大或在此任
开班式结束以后,卡尔森带领作家们来到IWP的办公室Shambaugh House,把这3个月的日程安排发给了大家。
IWP不是学习班、培训班,需要上的“课”不多,主要由各种参观活动、作家们的主题演讲和分享构成,每个作家会被安排4到5场演讲分享会,除去周末,算下来每天大概有2场当然不是每场必去,可以自主选择。
这里也不会有考试之类,但是会询问你个人的写作计划,然后安排一些协助项目,比如翻译。
张潮看了下日程表,自己的第一场演讲被安排在3天以后,主题很宽泛,只要介绍一下中国的文学和自己的写作就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是IWP安排的自选活动,有参观爱荷华城的作家名人纪念地、观看影片、逛农贸市场等,张潮的写作任务重,还要准备演讲,所以只选了2个在校园内就能进行的项目,其他时间都专注在写作上。
演讲却不是在Shambaugh House,而是在草原之光书店的二楼,位于名流社交活跃的城市南区。
今天来的除了IWP的作家以外,还有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加起来一共50多人。
张潮演讲的主题是“在中国写作:遗泽、困境,或是诅咒?”
“在中国从事写作,可能比在其他国度更加艰难。漫长而连续的文明史为我们留下了丰厚的文学遗产,这既是馈赠,但也是诅咒。”
“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在600年以前就将古典汉语的表达边界探索到了极限。少年的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因为父亲征服了太多土地而发愁,生怕自己继承王位以后无法再开疆拓土。”
“这个困境在欧洲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寓言,但是在中国文学的领域,却真实演绎了数百年。”
“许多想要从事文学创作的中国年轻人,往往会觉得笔上压着千百斤的重物,背后还有许多眼睛在看着自己。古典汉语,是一种‘体积很小但质量极大’的语言。”
“它的一点点遗泽例如成语都让现代作家感到巨大的表达压力。如果细读中国现当代最优秀的小说或者散文作品,会发现许多作家们默契地集体抗拒在表达中使用成语。”
“很少有哪个国家的作家会像中国作家一样面对如此苛刻的评价环境。无论是白话文的小说还是诗歌,都不免被拿来和那些已成不朽的作品对比。”
“所以汉语的表达需要改变。古典时代的辉煌,并不能掩盖其走向僵化的现实。但是处在列强侵略、内忧外患中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古典汉语从内部发生变革,像英语或者法语一样通过自我更新,完成向现代性的转变。”
“很幸运的是,现代汉语的表达规范,是由一群在那个时代,掌握了最优秀的古典汉语的文学家们完成的。他们是如此决绝,几乎是在古典汉语基础上,新造了一种语言,并且用非常出色的文学作品,为这种新语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
40分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张潮这次讲述中国现代文学的角度非常刁钻,不是对文学史的简单回顾,也不是对作家或者作品的泛泛评价,而是从语言学角度,对中国现代作家面临的创作处境进行了回顾。
不过大家觉得新鲜也是正常,本身这种用语言学去观照文学史的方法,即使在十多年后也算是冷门,要不是张潮当年做过一些专门的研究,写作一篇论文,这次也讲不了这么透彻。
IWP为他安排的翻译是杨宇哲。这个人不管别的方面怎样,文学功底和双语能力还是很强的,加上事前张潮把讲稿发给过他,所以又准又快。
张潮的新颖观点很快就引起在场作家和学生的讨论。这时有个一头酒红色头发、打着鼻钉的女生提问了:“欧洲同样有着漫长的历史文化传承,古希腊、古罗马甚至中世纪都留下了许多著作,为什么欧洲作家没有这种困扰?”
张潮很快答道:“语言仍然是重要的因素。欧洲语言的分化造就了多样性。维特根斯坦说过,语言的边界,其实就是思想的边界。
不同的语言环境提供了不同的思维方式,自然就会有不同的创作手法。欧洲、美洲,以及南亚的作家往往本身成长于双语种甚至多语种环境当中,所以很难察觉这种语言环境对自己创作的影响。
但是中国作家不同,我们通常只能从方言当中去发掘这种不同。但是方言毕竟也只是汉语的一个分支,很难从本质上去颠覆自己的思维方式……”
不知不觉,今天的演讲成了张潮的独角戏。本来那位来自巴铁的剧作家尤斯曼是下一个演讲人,但是他主动和活动的主持人表示,可以把自己的时间延后,他也对张潮所说的内容十分感兴趣。
时间过去了1个半小时,主持人才不得不打断大家的讨论,让意犹未尽的尤斯曼上了台。
活动结束以后,坐在人群后排的一个白头发的大胡子老头叫住了张潮,并且给他递上了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我是《纽约书评》的专栏撰稿人哈罗德,我对你的观点和你的作品很感兴趣,我可以对你做一个访问吗?”
杨宇哲有些惊喜和兴奋地向张潮介绍道:“《纽约书评》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类杂志,在上面出现的作家和作品,都会成为一段时间内美国文学界讨论的风向标。”
张潮略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访问就在草原之光的一个角落进行,形式很轻松,两人面前各自摆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聊。
张潮比较系统地向哈罗德阐述了自己的创作观点,也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经验。哈罗德则对张潮的年轻表示了惊讶,并且为美国读者还不能看到张潮的作品感到遗憾,同时想把张潮的这篇演讲稿推荐给《纽约书评》。
张潮同意道:“那我回去整理、补充一下。”
访问结束以后,哈罗德很高兴,笑道:“几乎每年的IWP我都会来,但大家的发言大多很无聊、很官方,只有很少几个人是有趣的。这个访问是我五年来最美好的收获。
我有预感,你的演讲和我们的这次访问,可以给死气沉沉的美国文学界一点小小的震动。”
回到宿舍,张潮查看邮箱时,看到了苏珊发来的邮件。不过三天时间,她的大作就完成了一个草稿,但是标题差点让张潮差点打翻桌上的茶杯
《一路向西》
他马上回了个邮件道:“方向倒是没错,但能不能换个标题……”
第139章 祖国那是我的心中挚爱!得加钱!
《纽约书评》是半月刊(暑假1月1期),因此张潮的演讲稿和哈罗德对他的访问9月中旬就见刊了。
哈罗德还在专访之外,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专门对张潮以及张潮的创作进行了介绍和评价,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赞誉。
哈罗德言辞激烈地认为,美国文学界应该对近些年本土年轻作家的沉寂感到羞耻。恶劣的创作环境,把有天分的文学青年都赶去为好莱坞写剧本了。
而那些所谓的崭露头角的文学新星,大多数写的也是《哈利波特》那样讨好青少年的流行作品。像张潮这样能用写作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走进精英殿堂的年轻人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再这样下去,美国文学就要完蛋了!
张潮看完文章以后,突然明白这个哈罗德为啥对自己这么热情了,原来是借着自己对同行骂大街。
《纽约书评》从诞生之初就是个反权威色彩强烈的文学期刊,仅创刊号的作者当中,就有汉娜阿伦特、苏珊桑塔格、索尔贝娄等响彻文化和政治界的名字。
所以很快在美国高级知识分子当中,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它还对中国特别关心,1979年总设计师访美以后,它很快就刊载了一篇费正清所撰的超长书评,一口气推荐了9本有关中国的新书。
但是飞机撞大楼事件以后,美国的思潮整体转“右”,很大程度上压制了文学新人的出现,《纽约书评》本身就对此颇有意见。
这次哈罗德借着IWP活动和张潮的出色演讲,对美国文化、文学界进行了一场严厉的拷问。
由于这本期刊在美国高级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影响力极大,“Zhang Chao”这个名字,一时间成为这群精英们社交时谈论的焦点。
尤其张潮竟然能在不到两年时间内,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以及意见领袖的传奇经历,更是让他们梦回嬉皮士时代。
但是尴尬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没有看过张潮的作品。这时候华裔或者精通中文的,就会得意洋洋地拿出一本从中国寄来的《少年如你》,或者《青春派》杂志……
很快,张潮就接到了大卫米勒的电话,他表示关于《大医》的出版,完全可以再谈一谈,他可以来爱荷华大学一趟。
这回张潮可不惯着他了,冷冷地道:“书的事情,我已经完全委托给杰弗里了。他现在回中国去了,所以你应该飞一趟中国,而不是爱荷华。”
关于《大医》的翻译,张潮准备再压一压,准备等苏珊的文章被有影响力的报纸刊载以后,再谈条件。而且现在可以选择的出版社也不是只有Simon&Schuster一家了……
在张潮完成了
这篇文章以旁观者的视角,一方面用新闻报道式的客观笔调,生动记录了张潮这个来自异国的青年作家,对美国社会和文化的体验、观察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