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唬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啊!让他去罢!”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锺南山幼时学的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
国王道:“有甚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
国王大惊道:“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
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
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往来报事,忽听此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道:“这三件都是丧性命的事,怎么说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事。”
八戒道:“哥哥,你只象这等变化腾那也彀了,怎么还有这等本事?”
行者道:“我啊,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扎去腿脚会走路,剖腹还平妙绝伦。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个就囫囵。
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八戒沙僧闻言,呵呵大笑。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
国王道:“你怎么会砍头?”行者道:“我当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个方上禅和子,教我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
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头乃六阳之首,砍下即便死矣。”
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气。”
那昏君信他言语,即传旨,教设杀场。
一声传旨,即有羽林军三千,摆列朝门之外。国王教:“和尚先去砍头。”
行者欣然应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
拽回头,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细些,那里不是耍处。”
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来。”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捆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喊一声“开刀!”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祇:“将人头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
原来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唬得那刽子手,个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又长出一颗来了。”
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
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
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
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
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疮药么?”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
国王道:“大国师,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与他赌胜,且莫唬了寡人。”
虎力也只得去,被几个刽子手,也捆翻在地,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滚了有三十余步,他腔子里也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却说那道士连叫三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都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那监斩官又来奏:“万岁,大国师砍下头来,不能长出,死在尘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
国王闻奏,大惊失色,目不转睛,看那两个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师兄已是命到禄绝了,如何是只黄虎!这都是那和尚惫懒,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
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这几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脾胃,方好上西天见佛。”
国王听说,教:“拿他赴曹。”
那许多人搀的搀,扯的扯。行者展脱手道:“不用人搀,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脏腑。”
国王传旨,教:“莫绑他手。”
行者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札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彀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国王大惊,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关文去罢。”
行者笑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力说:“这事不与寡人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
鹿力道:“宽心,料我决不输与他。”
你看他也象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唿喇的一声,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一只饿鹰,展开翅爪,飕的把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脏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
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都刁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
国王害怕道:“怎么是个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
国王道:“你有甚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赌下滚油锅洗澡。”
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
那当驾官果安下油锅,架起干柴,燃着烈火,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
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脱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若有一点油腻算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了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筋斗,竖蜻蜓,当耍子洗也。”
国王对羊力说:“你要与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药炼过的,隔油,武洗罢。”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
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平时间劖言讪语,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
他两个唧唧哝哝,夸奖不尽。行者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绳,看他可怕。”
正洗浴,打个水花,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
国王大喜,教捞上骨骸来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札化了。”
国王教:“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
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正是天下官员也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三张纸马,容到油锅边,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
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
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僧。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等我祷。”
那呆子捆在地下,气呼呼的道:“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
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
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唐僧见了道:“徒弟,唬杀我也!”沙僧道:“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慌得那两班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打油锅里钻出来了。”
监斩官恐怕虚诳朝廷,却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
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穿上衣服,掣出棒,挝过监斩官,着头一下打做了肉团,道:“我显甚么魂哩!”唬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