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 第26节

  第73章

  我最大的愿望除了得救之外就是能有一本书。一本厚厚的书,讲的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束的故事。一本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读,每读一遍都有全新的见解和鲜活的感受的书。哎,可惜救生艇上没有经文。我是郁郁寡欢的阿朱那,坐在被毁坏的凯旋战车里,却没有克利须那出言相助①。第一次在加拿大一间旅馆房间里的床头柜上看见一本《圣经》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第二天我就给基甸国际寄去一笔捐款,同时附了一封短信,请求他们把活动范围扩大到所有地方,而不仅仅局限于旅馆房间,让那些身心疲惫的旅人能够入眠;也不仅仅留下《圣经》,还要留下其他神圣的作品。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传播虔诚信仰的办法。没有讲坛的威吓,没有恶教堂的谴责,没有同行的压力,只有一本经文静静地等着和你打招呼,温柔而有力,就像小姑娘在你颊上的一吻。

  【①典出《摩呵婆罗多》的《福音之歌》部分。英雄阿朱那没有勇气面对一场重要的战斗;为他驾驶战车的正是克利须那,他向阿朱那传授了《福音之歌》中的智慧。】

  至少让我有一本好小说吧?但是只有求生指南。在这苦难的历程中,我一定已经读过一万遍了。

  我记日记。这本日记读起来很困难。我把字写得尽量小。我担心纸会用完。日记里没有华丽的词藻。潦草地涂写在纸上的字试图记录震撼我的事实。我是在"齐姆楚姆"号沉没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开始记日记的。在那之前我太忙,注意力被太多的事情分散了。一天天的记录没有标日期,也没有标页码。几天,几个星期的事情,都写在一页纸上。我谈论的事情你们能够预料得到:关于发生的事情和我的感受,关于我抓住了什么和没有抓住什么,关于大海和天气,关于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关于理查德帕克。全都是非常实际的东西。

  第74章

  我每天进行根据现在的情况而改变的宗教仪式没有牧师也没有圣餐主持的一个人的弥撒,没有神像的得福仪式,用海龟肉做惠赐的礼拜,向安拉祈祷却不知道麦加在哪里,阿拉伯文也说错了。这些给了我安慰,这是肯定的。但是这很难,噢,真的很难。信仰上帝就是敞开心胸,就是不受拘束,就是深深的信任,就是爱的自由行动但有时候要去爱太难了。有时候我的心因为愤怒、忧伤和疲惫迅速地沉下去,我真担心它会一直沉到太平洋底,我没有办法再把它提起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我会摸着用衬衫碎片做的包头巾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帽子!”

  我会拍着自己的裤子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衣服!"

  我会指着理查德帕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猫!”

  我会指着救生艇大声说:“这是上帝的方舟!”

  我会摊开双手大声说:"这是上帝的宽广土地!"

  我会指者天空大声说:“这是上帝的耳朵!”

  就这样,我会提醒自己上帝的创造和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但是上帝的帽子总是散开。上帝的衣服变得褴搂。上帝的猫是个时刻存在的危险。上帝的方舟是座囚牢。上帝的宽广土地正慢慢将我杀死。上帝的耳朵似乎并没有在听。

  绝望是沉沉的黑暗,光进不来也出不去。那是一座无法形容的地狱。我感谢上帝,每一次这样的时刻都过去了。一群鱼在鱼网周围出现了,或是一只结松了,要重新系牢。或者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他们如何逃过了这场可怕的痛苦。黑暗会动起来,最终消散了,上帝会留下来,成为我心里一个闪光的点。我会继续去爱。

  第75章

  在我估计是母亲生日的那一天,我大声对她唱了“生日快乐”。

  第76章

  我养成了跟在理查德帕克后面打扫卫生的习惯。一旦注意到他大了便,我就立刻开始打扫。这是个危险的动作。我得用鱼叉把他的粪便轻轻拨到我这边,然后从油布上伸手去拿。粪便里可能有寄生虫。对野生动物来说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它们很少待在自己的粪便旁边,而且通常并不在意自己的粪便;居住在树上的动物几乎看不见自己的粪便,生活在地上的动物排泄之后便走开了。然而,在动物集中的动物园里,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把粪便留在圈养动物的围栏里,它们就会把自己的粪便吃了,因为动物贪吃任何和食物哪怕只有一点点相像的东西,这样就会造成二次感染。这就是清扫动物围栏的原因,是为了关心动物的肠胃健康,而不是为了让游客的眼睛和鼻子免遭污染。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关心的并不是维护帕特尔家动物饲养水平高的声誉。大约几个星期前,理查德帕克开始便秘,他一个月最多大便一次,因此从卫生的角度来看,我危险的清理工作几乎不值得。我这么做另有原因:因为理查德帕克第一次在救生艇上排泄之后,我注意到他试图掩藏结果。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不是不懂。如果公开显示自己的粪便,炫耀粪便的气味,那就是想要在社交中取得支配地位的标志。相反,将粪便藏起来,或者试图藏起来,是服从的标志服从我。

  我能看出这使他紧张。他一直精神不振,头向后竖,耳朵紧贴在头的两侧,不断地发出低声的吼叫。我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干着,这不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也是为了向他发出一个正确的信号。正确的信号就是,我把他的粪便抓在手里时,会揉搓几秒钟,然后放到鼻子跟前,大声地闻,并且炫耀地朝他看几眼,睁大眼睛(眼神中带着恐惧,如果他知道的话)瞪着他,时间长得足以让他感到紧张不安,但又不至于激怒他。每看他一眼,我就吹一次哨子,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声音。这样,通过用眼睛逗弄他(因为,当然,对于所有的动物,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瞪眼看是一种挑衅的行为)和吹响在他心里引起不祥联想的哨声,我让理查德帕充明白,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玩弄和嗔闻他的粪便,这是我的权力,是我作为主人的权力。因此,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忙于做好动物饲养工作,而是在进行心理威吓。这很有用。理查德帕克从来不回瞪我;他的目光总是在游移,既不看着我,也不从我身上移开。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这一过程中取得控制权,就像我能感觉到手中的粪球。这样的训练让我因为紧张而筋疲力尽,但又很兴奋。

  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也和理查德帕克一样便秘了。是饮食的原因,我们喝的水太少,吃的蛋白质太多。我也每个月大便一次。对我来说,这简直不是大便,而是一件漫长、费力、痛苦的事,让我大汗淋漓,因为精疲力竭而备感无助,比发高烧还要痛苦。

  第77章

  随着维持生命的口粮的盒数渐渐减少,我也减少了自己的摄入量,最后完全按照求生指南的指示,每隔八小时才吃两块饼干。我总是饿。我着了迷似的想着食物。我吃的越少,梦里面食物的分量便越多。我想像中的饭菜变得像印度那么大。像恒河水那么多的木豆汤。像拉贾斯坦邦那么大的热的薄煎饼。像北方邦那么大的一碗碗米饭。能淹没整个泰米尔纳德的浓味小扁豆肉汤。堆得像喜马拉雅山一样高的冰淇淋。我的梦变得相当专业:所有菜的配料都是新鲜的,而且大量供应;蒸笼或煎锅的火候总是恰到好处;所有东西的比例总是完全正确;没有任何东西被烧糊了或是没烧熟,没有任何东西太烫或是太冷。每一顿饭都是完美的只是我吃不到。

  我的胃口越来越大。刚开始的时候,我挑剔地取出鱼的内脏,把鱼皮剥下来,但是很快我便只把鱼身上滑滑的黏液冲掉,就一口咬了下去,很高兴自己的两排牙齿之间能有如此美味。我记得飞鱼非常好吃,肉是白色的,透出玫瑰红,很嫩。鳅的肉更紧,味道更浓。我开始吃一点儿鱼头,而不是把头扔给理查德帕克,或是用做鱼饵。我发现不仅能从大鱼的眼睛里,而且能从脊椎里吸出新鲜的汁液,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以前我用刀粗粗地把海龟壳撬开,然后把海龟扔到船板上给理查德帕克,就像给他一碗热汤。而现在,海龟成了我最喜欢的食品。

  似乎很难想像,有一段时间,我把活海龟看成一桌有十道菜的美味佳肴,是吃了那么多鱼以后令人愉快的新鲜口味。但事实的确如此。海龟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仿佛酸乳酪一般甜甜的血,刚从脖子里喷出来时就得立刻喝掉,否则不到一分钟它就凝固了。陆地上最好的干咖喱和肉汁咖喱菜都不能与海龟肉相比,无论是经过加工的棕色还是新鲜的深红色。我尝过的任何一种豆蔻乳米糖都没有奶油般油滑的海龟蛋或经过加工的海龟油那么甜,味道那么香浓。把剁碎的心、肺、肝、肉和洗净的肠子放在一起,上面撒上碎鱼块,再浇上血清和蛋黄做成的汁,这就是一大浅盘无与伦比的吮指留香的美味。有时在覆盖玳瑁壳的海藻里,我能找到小螃蟹和甲壳动物。海龟胃里的东西都成了我的口中食。我啃鱼鳍关节,把骨头咬开,吸食里面的骨,就这样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我的手指不停地抓扯着附着在龟壳里面的干了的油和干了的肉,像猴子一样机械地仔细翻找着食物。

  海龟壳用起来很方便。没有这些海龟壳可真不行。它们不仅可以做盾牌,还可以用做切鱼的砧板和搅拌食物的碗。当大自然把毯子毁坏得无法修补时,我就把两只海龟壳相对着支起来,然后躺在下面,保护自己不被太阳晒伤。

  饱肚子和好心情之间的联系紧密得可怕。后者完全取决于前者:食物和水有多少,心情就有多好。好心情真是一种很难保持的状态。我是否微笑完全受海龟肉的支配。

  最后一块饼干吃完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变得好吃,不管口味如何。我可以把任何东西放进嘴里,嚼一嚼,吞下去无论它是鲜美、恶臭还是淡而无味只要不是咸的就行。我的身体对盐产生了强烈的反感,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有一次,我试图吃理查德帕克的粪便。那是在很早的时候,那时我的消化系统还没有学会忍受饥饿,我的想像力还在疯狂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刚把太阳能蒸馏器里的淡水倒进他的桶里。他一口气把水喝完以后,就消失在了油布下面。我继续料理锁柜里的一些小事。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过一会儿就朝油布下面看看,以确保他没在搞什么名堂。这一次,我又像往常一样看了看。嗨,瞧,他是在搞名堂。他正蹲在那儿,背部弓起,两条后腿分开,尾巴竖了起来,把油布往上推。这个姿势说明了问题。我立刻就想到了食物,而不是动物卫生。我认定这没什么危险。他正朝着另一个方向,他的头根本看不见。如果我不破坏他的平静,也许他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我。我抓起一只舀水的杯子,把胳膊向前伸过去。杯子在关键时刻伸到了地方。就在杯子伸到理查德帕克的尾巴根部的那一刻,他的肛门张了开来,从里面掉出来一团黑色排泄物,像泡泡糖吹出的泡泡。这团东西当地一声掉进了我的杯子里。如果我说这声音在我听来就像一枚五卢比的硬币丢进乞丐的杯子里的声音一样悦耳,那么毫无疑问,那些不明白我所受折磨的人一定会认为我放弃了最后一点人性。微笑在我的双唇绽开,裂口流出了血。我对理查德帕克深为感激。我把杯子拿回来,用手指把粪球拿起来。粪球很温暖,但气味并不强烈。大小就像一只牛奶球,但没那么软。实际上,它硬得像块石头。如果你把它装进火枪里,能打死一头犀牛。

  我把粪球放回杯子里,在杯里加了一点儿水,然后盖上,放在一边。我边等边流口水。当我无法再等下去的时候,我把球扔进了嘴里。我没法吃下去。有股辛辣味,但这不是原因。我的嘴立刻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没什么可吃的。那的确是废渣,没有任何营养。我把它吐了出来,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水而感到悔恨。我拿起鱼叉,开始搜集理查德帕克的其余的粪便。这些粪便直接喂了鱼。

  第78章

  天空有很多种。天空被大片的白云占据了。云的底部是平的,顶部却是圆的,仿佛巨浪一般。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令人的感官都感到震惊。天空是一块灰色云层组成的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毯子,却不像要下雨。天空有一层薄薄的云。天空被细小的羊毛般的白云点缀得斑斑驳驳。天空有一条条高高的薄薄的云,仿佛棉花球向远方延伸。天空是没有轮廓的乳白色的一片混沌。天空密布着黑色的汹涌翻卷的雨云,云过去了,却没有下雨。天空上涂画着几片像是沙洲的扁平的云。天空只是地平线上表现视觉效果的一大块屏幕:阳光倾泻在洋面上,光与影之间垂直的边缘异常清晰。天空是远处黑色的雨帘。天空是不同层面的不同云朵,有些又厚又不透明,另一些却仿佛轻烟。天空是黑色的,在把雨啐到我微笑的脸上。天空就是落下的水,是无休无止的汹涌的洪水,让我的皮肤变皱肿起,将我的身体冻僵。

  大海有很多种。大海像老虎一样咆哮。大海在你耳边轻声低语,像一个朋友在告诉你秘密。大海像口袋里的硬币一样丁当作响。大海发出雪崩一般的轰隆声。大海发出像砂纸打磨木头一般的沙沙声。大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呕吐。大海死一般沉寂。

  在两者之间,在天空与大海之间,是所有的风。

  还有所有的夜晚和所有的月亮。

  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在圆圈的中心永远做一个点。无论事物似乎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大海可能从耳语变得狂怒,天空可能从清新的蓝色变成炫目的白色再变成最黑暗的黑色但几何图形永远不变。半径永远是你注视的目光。周长永远都那么长。实际上,圆圈在增多。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被困在令人苦恼的旋舞的圆圈当中。你在一个圆圈的中心,而在你头顶上,有两只相对的圆圈在旋转。太阳像一群人,一群吵吵闹阑的爱干扰的人一样折磨你,让你堵上耳朵,让你闭起眼睛,让你想要躲起来。月亮默默地提醒你,你的孤独,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你;为了逃离孤独,你睁大了眼睛。当你抬起头来的时候,有时候你想知道在太阳风暴的中心,在平静之海的中央,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像你一样在抬头看,也像你一样被几何图形所困,也像你一样挣扎着与恐惧、愤怒、疯狂、无助和冷漠做斗争。

  此外,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被困在阴森可怖和令人精疲力竭的对立物之间。天亮的时候,浩瀚无垠的大海使人炫目,使人恐惧。天黑的时候,一片黑暗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怖症。白天,你太热了,你渴望清凉,梦想着冰淇淋,把海水泼在身上。夜晚,你太冷了,你渴望温暖,梦想着热咖喱,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热的时候,你被太阳烘烤,希望能下雨。下雨的时候,你差点儿被淹死,希望天气干燥。有食物的时候,食物太多了,你必须大吃一顿。没有食物的时候,那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只能挨饿。当大海风平浪静,毫无生气的时候,你希望它能动一动。当大海卷起波涛,囚禁你的圆圈被小山一般的海浪打破的时候,你得忍受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怪癖,忍受在开阔的空间的窒息,你希望它能够平静下来。对立的事物常常同时发生,因此,当太阳灼烤着你,把你击倒的时候,你明白太阳同时也在烤着挂在你的绳子上的一条条鱼和肉,而且这对太阳能蒸馏器有好处。相反,当一场雨飑在补足你的淡水储备的时候,同时你知道湿气会影响你贮藏的食品,有些食品也许会坏掉,会变得像面糊一样,颜色发绿。暴风雨停息,天空变得晴朗,你经历了天空的袭击和大海的背叛而活了下来,

  这时你欢快的心情会被愤怒冲淡,你生气地看到这么多的淡水直接落进了海里,你担心这是你见到的最后一场雨,在下一次下雨之前你就会渴死了。

  最糟糕的一对对立物是乏味和恐惧。有时候你的生活就是从一边荡到另一边的钟摆。大海平滑如镜。没有一丝风。时间永无尽头。你感到太乏味了,陷入了类似昏迷的漠然的状态之中。接着,大海变得狂暴,汹涌的波涛把你的感情抽打得发狂。然而,即使是这两种对立物之间的界限也并不总是那么明显。乏味之中也有恐惧的成分:你精神崩溃,眼泪夺眶而出;你心里充满了畏惧;你尖叫;你故意伤害自己。在恐惧最糟糕的暴风雨攫住你的时候,你仍感到乏味,对一切都感到厌烦。

  只有死亡不断地激起你的情感,无论是在生活安全而显得陈腐的时候考虑它,还是在生活受到威胁而显得珍贵的时候逃避它。

  救生艇上的生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活。它就像象棋残局,没有几个棋子。自然环境不能再简单了,输也不能再多了。它给你带来极度的艰苦,它让你感到心力交瘁。要想活下来,你必须做一些调整。很多东西都能变得有用。你尽可能获取快乐。你到了地狱底层,却交叉双臂,面带微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为什么?因为在你脚下有一条小小的死鱼。

  第79章

  每天都有鲨鱼出现,主要是灰鲭鲨和蓝鲨,但也有长基真鲨,有一次一条虎鲨径直从最黑暗的噩梦中游了出来。它们最喜欢在黎明和黄昏时出现。它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有时,一条鲨鱼会用尾巴甩打救生艇的船壳。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其他海洋动物,包括海龟,甚至鳅,也这么做)。我想这是鲨鱼判断救生艇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方式之一。用斧子在冒犯者的鼻子上猛击一下,它就会急忙消失在深深的海里。鲨鱼最讨厌的一点就是它们使得待在海上成为一件冒险的事,就像擅自闯入竖着一块写着"小心有狗"的牌子的私人领地。除了这一点,我倒渐渐喜欢上鲨鱼了。它们就像坏脾气的老朋友,从来不愿承认喜欢我,却总是来看我。蓝鲨小一些,通常只有四五英尺长,是最迷人、最苗条、线条最优美的一种,长着小小的嘴和不起眼的鳃腔外口。它们的背部是鲜艳的佛青色,肚子雪白,只要在深水里,身上的颜色就变成了灰色或黑色,而在靠近水面时则闪着令人惊讶的光亮。灰鲭鱼的体型大一些,满嘴吓人的牙齿,但是颜色也很好看,是一种靛蓝色,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长基真鲨通常比灰鲭鲨短一些有些能达到十二英尺长,但要壮实得多,长着巨大的背鳍,游动时高高地竖在水面上,像一面战旗,每次看到那高速前进的景象,人的神经都会受到刺激。但是它们的颜色不鲜艳,是一种发灰的棕色,有花纹的白色鳍尖毫无吸引人之处。

  我抓到过不少小鲨鱼,其中大多数是蓝鲨,但也有一些灰鲭鲨。每次都在太阳刚刚落山,天光渐渐暗淡的时候,它们游到救生艇边上,我便空手抓住了它们。

  第一次抓的那条是我抓过的最大一条,那是一条四英尺多长的灰鲭鲨。它在靠近船头的地方游过来又游过去。就在它再一次游过来的时候,我冲动地把手伸进水里,一下抓住了尾巴前面的地方,那是鱼身体最细的地方。它粗糙的皮让我抓得非常牢,我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就把它往船上拖。就在我拖的时候,它跳了起来,狠狠地摇晃着我的胳膊。让我又害怕又高兴的是,这个东西在溅起的一阵浪花和飞沫中跃到了空中。就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这个东西比我小?但是难道我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歌利亚吗?难道我不该放手吗我转过身,挥动着胳膊,摔倒在油布上,把那条灰鲭鲨朝船尾扔过去。鱼从空中落到了理查德帕克的地盘上。它啪地一声重重地摔下来,开始使劲拍打着身体,雷霆般的力量让我担心船会不会被毁了。理查德帕克吃了一惊。他立刻发起了攻击。

  一场规模宏大的战斗开始了。为了动物学家的好奇心,我可以汇报如下:老虎袭击水里的鲨鱼时,首先不会用嘴咬,而是用前爪打。理查德帕克开始打鲨鱼。它每打一下,我都颤抖一次。简直太可怕了。只那么一下子,就能让人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断掉,让任何一件家具变成木头片,让整座房屋变成一堆瓦砾。灰鲭鲨显然不喜欢被如此对待,因为它扭来扭去,翻动着身子,用尾巴甩打,又用嘴去咬。

  也许因为理查德帕克对鲨鱼不熟悉,从来没有遇到过肉鱼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件事情发生了:这是一次偶然事件,极少几次这样的事件提醒我,尽管理查德帕克有经过磨练的本能,但他仍不完美。他把左前爪伸进了灰鲭鲨的嘴里。灰鲭鲨闭上了嘴。理查德帕克立刻用后腿站了起来。鲨鱼被猛地提到了空中,但它不肯松口。理查德帕克向后倒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吼叫。我感到一股热气流冲到了身上。我能看到空气在震动,就像炎热的天气里热气从马路上蒸腾起来。我完全能够想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在150英里以外,一艘船的值班船员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后来报告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听见从右边与船只垂直的方向传来了猫叫。很多天以后,那声吼叫还在我内心回响。但是,传统的看法是,鲨鱼是聋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夹老虎的爪子,更不用说试图吞下一只了,因此当我听见一声猛吼迎面传来,浑身哆嗦,吓瘫在地时,鲨鱼却只感到一阵不明显的震动。

  理查德帕克转过身来,开始用没被咬住的右前爪抓鲨鱼的头,又用嘴去咬,同时用两条后腿撕扯着鲨鱼的肚子和背。鲨鱼紧紧咬住他的爪子不放,这是它惟一的防线,也是惟一的攻击方式,同时摔打着尾巴。老虎和鲨鱼扭在一起,滚来滚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让身体不再发抖,然后爬到小筏子上,解开了绳子。救生艇漂走了。我看见橘黄色和深蓝色不时闪现,那是虎毛和鱼皮的颜色,同时救生艇在左右摇晃。理查德帕克的咆哮声简直可怕极了。

  最后,船停止了晃动。几分钟后,理查德帕克坐了起来,舔着自己的左爪。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护理自己的四只爪子。鲨鱼的皮上布满了细小的瘤,这使得鱼皮像砂纸一样粗糙。他一定是在不停地抓鲨鱼时划伤了自己。他的左爪受伤了,但似乎并不是好不了的伤;脚趾和爪子都完好无损。至于那条灰鲭鲨,它已经成了被吃了一半的乱糟糟的一堆,只有尾巴尖和嘴周围还是完好的,与其他地方极不协调。

  我用鱼叉叉过来一些剩下的鲨鱼肉,但是,让人失望的是,鲨鱼的脊椎没有汁水。至少肉的味道鲜美,不像鱼肉,而且软骨很松脆,在吃了那么多软烂的食物之后,我很愿意换换口味。

  在那之后我开始抓小鲨鱼,其实是幼鱼,并且亲自杀鱼。我发现,用刀捅鱼眼睛比用斧子砍头顶能更快、更省力地将鱼杀死。

  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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