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谢安深深呼吸,然后……第一次在主家面前,慢慢抬起头,和李府老爷平视。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儒大为震惊。
自他执掌李府以来,还从来没哪个奴仆下人,胆敢这般和自己对视。
更何况,在他的印象里,老谢头素来低调谦卑,胆小怕事。今天竟然……
而且,李儒分明察觉到谢安的眸子里透露出一股坚毅之色,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的味道。
这……简直倒反天罡。
李夫人和李少云都吃了一惊,李少云蹙眉道:“谢师傅,我爹让你回铺子,没听见么?你这把年纪,我爹还能让你安稳做个朝奉师傅已是恩赐了。”
谢安充耳不闻,拿出一个布袋子,放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打开。
足足一百八十两银子。
然后,谢安挺直腰杆,不卑不亢的道:“按照李老爷的要求,在下凑齐了一百八十两银子。”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
再无半点奴仆的卑躬屈漆。还把曾经习惯自称的“小人”,无形中改成了“在下”。
谢安现在完全拥有了横推整个李府的实力。
身为武秀才的李少云,也还距离铜皮境有些许差距,不够自己一拳打的。
若是李府今日讲信誉,事情也就过去了。
若是李儒继续使绊子,谢安也只好送他上路了。
李儒明显对谢安的态度感到很不悦,可看着桌上真真的一百八十两银子,那些到了嘴边的斥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毕竟,当初他亲口允诺过的。
只是没想到谢安竟然真的凑足了银两。若是今日反悔,事情闹大了,李府的名声也就没了。
李府虽富,但镇上还有德高望重的乡贤里老,若李府在他们那儿失去了信誉,以后在镇上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李儒虽然刻薄计较,却也知道轻重,最后强忍着怒气,冷冷道:“老谢头,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前阵子还传出大阴山土匪下山劫掠的事情。你已这把年纪,可真的想好了?”
察觉到李儒还想拿捏自己,谢安索性负手而立,再没讲任何礼数:“我已经想清楚了。”
连“在下”的谦称也没了,直接“我”。
李儒气得直跳脚,正要发作,却被李夫人死死拦下。最后李儒才狠狠压下怒火,极冷笑,“好,好啊!老谢头真是出息了!夫人,去拿卖身契来,你代我写一份放人的手书。”
李夫人拿来卖身契,再写上手书,一并递给谢安。她不想谢安留在这里激发矛盾,便催促谢安离去,“老谢头,外面风雪大,我送送你。”
两人刚走出客厅。
嘭。
李儒便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瓯都翻了,“老谢头都敢对我吹鼻子瞪眼,简直倒反天罡!”
他后悔当初说少了。就该要价一千两的……看老谢头如何凑齐,如何不能低头。
但他也知道,没有如果了。
他却不知道,方才他若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整个李府也就没了……
李少云却只顾盯着桌上的银钱,“爹息怒。他一个糟老头子,离了李府只会过的更惨。保不齐过不了多久,还得求着咱们收留他。”
李儒喝道:“到那时,便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收留他了。”
……
谢安出了李府大门,李夫人拿出一块五两的小银锭子,递给谢安,“老谢头,你年纪大又膝下无子,这五两银子你拿着,也不至于离了李府便没个落脚的地方。他日若遇到难处,随时让春兰告诉我。”
谢安本想拒绝,可想着自己此刻身无分文,人家李夫人一片关心,便承下了这份情,“谢谢,李夫人心善。”
李夫人道:“老谢头,珍重。”
谢安感受到李夫人话语里的真心实意,便作揖道:“夫人珍重。”
随即,谢安转身步入风雪之中。
李夫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那老头渐行渐远。看着他昂首阔步,挺胸前行。
再非曾经那个卑躬屈漆的奴仆老头。
第35章 翻身做人
翌日,大年初七。
清晨,雪已经停了。
谢安早早起来,招呼韩立贺春利去擦拭当铺准备明日营业。
经过七日调养,贺春利已经能够打着拐杖走路了,虽然做不得重活儿,但帮衬韩立还是可以的。
眼看两个徒儿勤快干活儿,谢安便找了个借口出门。先去陈氏武馆找陈河借了一匹马,直奔县城而去。
虽然李儒归还了当初的卖身契,还写下了释放奴仆的手书,但这并不意味着谢安就是自由身了。
按着大乾朝赎身的流程,需要奴仆先找主家申请赎身,拿到主家主动释放的手书。
再支付赎金,然后拿着手书去找县衙的户房衙役审核。
审核通过后,户房会出具相应的文书,证明奴仆已经成为自由民。最后再重新登记户籍。从奴隶户籍移除,转为平民户籍。
一套流程走完,谢安才算大乾的良民,才可享受平民的权利和义务。
虽然事情大体上都已敲定,但在登记户籍之前,谢安还是不敢松下这口气。
巳时初,谢安便来到了县衙户房,在外面排队等候。
今儿排队去户房办事的人还挺多。
前头大概有十几人。
排在末尾的谢安也不着急,静静等待着。
青乌县虽然地处偏僻,规模却很大,管辖着五十万人口。
更何况,户房要处理的日常事务可不少。除了户籍登记流转之外,还要负责全县的税收纳粮,将收上来的皇粮折成银子,熔铸成元宝、中锭、锞子等型号,上缴国库。
此外,户房还掌管鱼鳞图册、钱粮地亩清册,负责赈灾发放和经办赈灾放粮事宜等等。
此刻才巳时初,距离县衙中午休息还有两个小时。谢安觉得排到自己没问题。
可是……
户房里的衙役忽然表示要去如厕,回来的时候看了眼天色,便冲大家道:“天色不早了,大家下午再来吧。”
谢安感到很无语。
难怪如今兵荒马乱,看这衙役的办事态度就可管中窥豹。
排队的人们抱怨嘀咕几句,便只得散去。
谢安倒是没抱怨什么,前世的很多摸鱼党都是这个做派,他早习惯了。不过谢安也没跟着队伍离开,而是留到最后,等所有人离去后走到户房门口。
那衙役恹恹道:“不是说了嘛,下午再来……额,那就加办你的事情。”
不等衙役说完,谢安送上一块碎银子,衙役便改了口。
谢安拿出卖身契,李府的手书,一并递了过去,顺便说明来意。
原来的卖身契,写明了谢安之前的身世,来历,年纪和情况。李府的手书表明了主动释放奴隶的意愿。二者结合在一起,方便登记户籍。
当然也有的奴仆没有卖身契,或者丢失。这种直接靠主家的释放手书也可登记。
衙役接过手扫了一眼,很是诧异,“三十一年前你二十岁,是逃难来青乌县的流民,身世来历不详。这么估算,你如今五十一岁了……这个年纪离了主家难活啊,你确定要赎身吗?”
衙役收了谢安的钱,便关心的问了句。
他接手的赎身事儿不少,但五十岁还来赎身的……还是头一回见。
谢安笃定道:“确定。”
衙役没再多说,立刻给谢安办了手续。
最后,谢安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户籍改为了良民,具备交税纳粮等义务,还有报官科举等权利。这才道谢离开。
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谢安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头顶的日头,只觉阳光分外的明媚。徐徐清风里都带着暖意,当真有股子如沐春风之感。
“为奴三十年,终于翻身啦。”
谢安忍不住的发笑。
平时来说,谢安并非一个喜怒放在脸上的人。但今儿这事儿对谢安来说委实太过重要,挤压在心头三十年的郁闷之感,轰然倾泻一空。
实在是高兴啊。
从今往后,便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光明正大。
“李白大佬那首诗怎么说来着……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
谢安也没理会守门衙役诧异的眼神,直接负手含笑而去。
谢安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来到附近一家平价的食肆,点了一碗红烧羊肉,麻辣羊头,配上花生米,一壶温酒。大快朵颐起来。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哉。
就是感觉少了个可以分享喜悦的知己。
若能在人生得意时,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和知己对饮当歌,那才是人生快事。
眼下并无知己在侧,谢安便只好独饮,时不时举起酒杯对着天空日头一仰。
若是时光可以回溯,谢安真想和李白大佬对饮一番。
席间,谢安听到隔壁的食客议论。
“你们听说了嘛,唐家堡近日广开门庭,招纳修炼养生功的天赋少年。”
“但凡过关的,每月给予五两银钱哩。还有机会被选为唐家堡的传人。”
“怪怪,要是被选为唐家堡的传人,这辈子就发达了。那可是青乌县一等一的名门啊。”
“许是唐老先生身子骨愈发不行了。唐家堡担心绝学失传,这才迫切洒钱招纳人才。”
“不知道哪家的少年有这等福气……”
“……”
谢安听的心头一愣。
数月之前和陈河来县城的时候,也听人聊起唐家堡的事情。
如今再来,仍是如此。
谢安回头望去,发现食肆大厅内大部分人都在热议此事。可见唐家堡在青乌县的影响力的确很大。算得是一等一的名门。
“要不,我也去碰碰运气?毕竟养生功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