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徒儿,谢安也没打算说出这些。
既然是自家人,若非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没必要隐瞒了,否则还显得扭捏,容易生出嫌隙。
到了谢安这个年纪,很清楚什么人值得珍视,需要去呵护彼此的关系羁绊。至于那些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谢安是不愿意徒耗时间的。
诶。
贺春利忽然叹了口气,“师傅如今自然风光无限,但我想……这一路走来,肯定是相当不易的。只是师傅没说出来,怕咱们担心。”
韩立也不住的点头:“是极是极,这便是……苦尽甘来。”
谢安多看了贺春利一眼,宽慰道:“小贺成熟了许多啊。这世道,谁又容易呢?你做个朝奉师傅不也难嘛,勤恳踏实,还不是被人打板子了。来,你们都说说过去一年的事情吧,也让师傅听听。”
贺春利窘迫道:“我的经历和师傅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遇到韩立的桥段,便由韩立来补充。两个人一唱一和,声情并茂的讲述了过去一年的经历。
谢安看的出来,他们对于能够出师独当一面,总体上是感到兴奋的。
而且韩立和贺春利搭配的也很好:韩立勘破心结后,主要负责招揽生意,四处吆喝。偶尔还做个卖货郎,下乡去收一些古玩物件儿。
而贺春利坐镇当铺。
内外协同,让当铺生意逐步好转,相得益彰。
虽说他们的故事不如谢安精彩,但人各有路,谢安知道他们做的已经相当不错,在心头给予两人肯定。
最后,谢安瞅了眼贺春利的屁股,调侃道:“就是你这屁股怎么回事啊,去年年关被打烂了,今年年关又被打烂了。”
贺春利狠狠啃了口桂花糕,含糊道:“我是个奴仆贱藉。便是把铺子打理的再好也没用,只需稍许惹得老爷不愉快了,就要吃一顿板子。”
忽然贺春利似是想起来什么,猛的看向谢安,“还是师傅有远见,当初说的对。做奴仆的,便是给主家赚再多钱也得不到什么,一旦犯了错,就要吃板子。”
韩立感慨道:“还好当初师傅让贺春利做了朝奉师傅,若是让我做这师傅……我只怕屁股都要被打烂。”
这话一出,引得大家纷纷发笑,冲淡了些许凝重的气氛。
谢安虽然嘴上含笑,心头也是感慨的。
奴仆,就这命。
若贺春利是个平民,哪怕给当铺造成了亏空,李儒也不敢直接打板子。那是犯法的,贺春利可以报官……
可是……卖身容易赎身难啊。若是遇着个开明仁善的主家,那还好。若是遇到刻薄刁难的主家,人家不愿意放人,便是多少银子都赎身不得。
当初若非谢安搭上了虎狼门这条线,要想稳妥赎身,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时也,命也。
谢安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安是有意给两人赎身的。
以谢安如今的地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问题是赎身之后,两个徒儿想干嘛。
这一点,谢安还是要先问问的。
韩立瞥了眼贺春利,道:“刚刚贺哥跟我讲,他打算做个五六年朝奉,存下银钱,然后赎身去找师傅,再娶个婆娘生个娃,两代人给师傅养老送终哩。”
这话让谢安感到很诧异,不由看向贺春利。
只见贺春利有点失望,虎头虎脑道:“如今师傅都是大香主了,怕是不需要我给师傅养老送终了。”
声音不大,其中的失落感却是掩饰不住的。
便是谢安这把年纪的人,都忍不住“咯噔”了下,很是感动。
之前在当铺的时候,谢安晓得贺春利孝顺。却不想分别一年,他对自个这个师傅的感情还加深了不少。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
亲人时常在侧的时候,并不觉得亲人有多重要。只有分别之后,思念如潮,抹不去的记忆烙印在心头,方才感觉亲情的羁绊早就刻在骨子里了,那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东西啊。
“韩立,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韩立踟躇道:“经过一年的鞭挞,我也没那么多想法了。我爹娘虽然把我给卖了,但我爹如今病重。我还是不忍心看着他病死,多贴补些家用。等爹娘走后,我再去给师傅养老送终。如果……师傅不嫌弃我的话。”
谢安凝视两个徒儿许久,看出他们表情诚恳,不似作伪。
忽然间,谢安热血上涌,鼻子有点发酸。
“好,好啊。师傅没白养你们。”
谢安重重拍着两个人的肩膀,“不就是个奴仆卖身契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们收拾收拾,跟我去李府吃年茶饭。做师傅的为你们开口,让李儒给你们赎身。至于小贺你的屁股,我到时候在李儒屁股上翻倍的打回来就是了。”
嘶。
两个徒儿同时惊站而起,不可思议的看着谢安。
“师傅,你……你要帮我们赎身?”
“师傅……”
谢安笑道:“那么激动干嘛。你们念着师傅的好,师傅自然也念着你们的好。先前师傅不辞而别,是想去外面出一条路来。现在师傅有了能力,不得帮我两个孝顺徒儿赎身啊。”
扑通!
贺春利和韩立猛然跪伏在地上,抽泣嘶哑开口:
“谢谢师傅的大恩大德,我韩立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师傅!!我贺春利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啊。”
对他们来说,奴仆就是一辈子的阴影。
先前他们以为做了朝奉师傅就算出头了,可是在贺春利吃了板子后,才知道……奴仆永远是奴仆。那是一辈子都很难改变的命运。
如今,师傅要为他们赎身……
恩深似海,再生父母啊!
他们的心思,谢安知道的。
赎身有多难,谢安切身体会过。
不过,如今做到了香主,过往的一切苦难,都风轻云淡了。
诶。
谢安叹了口气,将两个徒儿搀扶起来,“都是苦命人,互相帮扶本就应该。起来。跟我去李府。”
两个徒儿兴奋的脸色潮红,赶忙收拾了一番,在要出门的时候又有些忐忑,战战兢兢的。
贺春利很没自信,“师傅,李老爷可是个老爷哩,那般刻薄,不好讲话的。咱们直接过去……真的能行吗?会不会让师傅难做啊?要不算了……”
韩立也有些蹑手蹑脚,很是不安。
他们在当铺干了十多年,早就被李儒的神威给吓着了。如今真到了赎身的档口,难免有些忐忑心虚。
谢安一眼就看出来两人内心的惶恐不安,便鼓励了一番,“有为师在,无需惧怕。走了。”
听了这番安慰,俩徒儿才松了口气。
“师傅,风雪大,我给你打伞。”韩立赶忙拿出一把老旧的油纸伞给谢安撑着,随即师徒三人一起踏入风雪之中。
地面积满了银白的积雪,天空飘落着细密的雪花,如刀子一般的寒风在嚎叫。然而这一切的恶劣天气,都挡不住三人前行的脚步。
两个徒儿紧紧跟在谢安身后半步,看着师傅的身影:
便感觉这身影如山岳一般的伟岸,可挡山风海啸;如一锅暖洋洋的火炉子,扫尽了这风雪的寒冷。
更似码头的一处港湾,任凭风浪再大,只需回到港湾,便是家的方向。
嗯。
有为师在……
第108章 珍重!
李氏当铺门外。
围观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方圆数十米堵得水泄不通。
乌泱泱的人群中央空出来一块很大的空地,李少云和李儒趴在雪地里,而年迈的李夫人则拿着个实木的扁担,对着李儒李少云两人的屁股,一次次的重重拍下。
两个人的屁股都已经打烂了,猩红的鲜血晕染在浅灰色的绸缎裤子上,还有部分鲜血顺着裤子流下来,染红了一大片地面的白雪。
啪!
啪!啪!啪!
穿着精棉袄子的李夫人撸起了袖口,枯槁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扁担一头,每一次都用尽力量拍下去,毫不留情。
她盘起的白发散乱的洒落在肩头,泪水顺着眼角不断的往下流,干枯泛白的嘴唇还在念念叨叨:
“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人家老谢头为咱们李府勤恳三十年,老了赎个身,求个善终有什么错。干嘛昧着良心要人家这么多银子啊。
还去给李贺行方便,让李贺逮贺春利去严刑拷问。做人要讲良心啊。
贺师傅看错个物件儿,就动板子。现在惹出祸患了,就该罚。
自己造的孽,自己承担后果。
你们要是走了,我这个做妻子的,我这个做娘的,便也不独活,自当下去陪你们。”
由于李夫人丝毫没有避讳李府一家的过错,还一直在含泪念叨。所有的围观群众都知道了其中缘由,更知道了李府得罪的人是血岭黑市的香主……谢安。
虽然李夫人主动揽下了一切的过错,但明眼人都知道李夫人是在给李儒和李少云留面子。
一时间,同情李夫人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唾骂李儒和李少云的人也占了大多数。
还有些心善的妇人上去劝导李夫人。
“夫人快住手吧,再打下去真会死人的。”
“李里老来了,陈雷馆主也来了。”
“李老,快制止夫人吧。不然真出人命了啊。”
“陈馆主,快劝说夫人两句吧。夫人在镇上素来待人和善啊。”
在人群的拥簇下,陈雷和一个穿着灰色衫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匆匆赶来。
陈雷身为乌桥镇唯一武馆的馆主,还是个武者,地位自然不必多说。早就是镇上的乡贤了,但凡镇上遇到大事都要请教陈雷。
譬如修建祠堂,举办年祭,修建祖祠等等。多由陈雷来主导。
而这位白发老头名为李洪明,已经八十有七,是乌桥镇真正的长寿公,辈分高的离谱,在诸多乡贤之中是领衔的头。
便是陈雷,面对李洪明,也是要叫一声叔公的。
纵然这两位声名赫赫的乡贤,在得知李府得罪的人是虎狼门的香主之后,也都不敢上去劝阻,只是无奈叹息。
若是个虎狼门的执事,他们也就去说说了,或许会给自己几分薄面。
但香主……那都是独当一面的存在。
更何况还是血岭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