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人比较典型,比如崔云麒。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贡院外的街道上三五成群,已徘徊了许多等候之人。
崔云麒没在街上,他带着小厮等在贡院斜对门的茶楼中。
二楼凭窗,可以随时看到贡院动向。
崔云麒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子时便睡不着了,那时就想飞奔到贡院来,看看第三场试帖诗出来的时候,贡院内能不能有一缕青烟升空而起。
如果有青烟,那一定是陈叙在作诗!
若能再做出青烟诗,陈叙虽不一定就能得案首,但……料想也八九不离十。
陈叙的墨义帖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府试很简单的
崔云麒前年也是府试案首。
他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目光灼灼地转头面向贡院。
贡院内,陈叙耳畔众多声音还在喃喃呐喊。
“考试有何用?读书有何用?读了半辈子书,也可能读到一场空啊……”
“回来罢,我不要你去挣功名了,我再不催促你了,娘不想你死,我的儿啊!呜呜呜……”
“区区府试,考过了又怎样?府试之后还有院试,院试之后还有乡试、会试、殿试……
考考考,一场又一场,无穷无尽,何时是个头?”
“好可怕,你瞧,那是什么?要将人吞了……啊!”
蒙昧的阴翳中,无穷的暗影压来,像是冥冥中一张饕餮的巨口,要将陈叙一口吞噬。
第102章 红粉骷髅,人间生灭
陈叙如同坐在深渊中。
饕餮般的巨口吞来时,他仿佛看到的又不仅仅是那一张张模糊而癫狂的面孔,更是天上地下,逃不脱的尘网,斩不断的羁绊。
他的胸中,却有一团火在烧。
昨日,他还曾在试卷上写下那一句:“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能养浩然之气在胸中,却堪不破尘网劳形,眼前阴翳吗?
读得了书中的金玉良言,却竟然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不!
先天一蛰伏在丹田中,陈叙胸中的火焰却是越烧越旺。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儒家,是修行。
道家,是修行。
红尘,是修行。
世俗,也是修行。
人心之变,瞬息万千,众生百态,何处不苦?
然而那又如何?
总有人要冲出去,不与尔等共沉沦。
谁能阻我惟精惟一,勇往直前?
破!
陈叙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双目一睁,眼前却分明是有无穷光明。
他无视了那一条条按在自己身上的模糊手臂,不理会耳边的呢喃念诵,癫狂呐喊。
甚至,朦胧间那些幽影中竟还走出一道袅娜身影。
那身影没有具体形貌,你却会感觉到她一定是极美极美的。
芳泽无加,风华万千。
她依偎而来,在你耳畔呵气如兰,莺声呖呖:“既是人间苦,功名苦,公子何不再瞧瞧另一条大道?
天神峰上,巫山云雨,金风玉露,人间百年……啊!”
陈叙没有言语,红粉骷髅罢了。
你瞧得多了,那骷髅才是红粉。
你瞧一眼若不在意,那骷髅便只是骷髅。
陈叙抱元守一,心神宁定,无所畏惧。
他看清了眼前的考舍、桌板、试卷。
还有试卷上的试帖诗题:春,惟草木之零落兮
得“风”字,七言六韵。
原来此题,竟是要写春!
不,是要写春日落花。
陈叙脑海中思绪一转,已然得了一首诗。
只是这首诗如果写出来,未免有太过透彻之嫌,或许不符合科举考试“货与帝王家”的主题。
似这等科考诗词,你首先要在意的,往往不是诗有多精彩,而是语句是否符合主题。
你纵然是得到了一个“落花”为题,也最好不要只写落花。
而应当去写春华秋实、凋零奉献……
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但是,还是那句话:
那又如何?
陈叙如今考科举,可不当真只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他为的是自己的修行,自己的前途。
是前方的大道,是无穷的旷野!
卷蠹都出来了,堪破此物,自成案首。
怕个球。
写!
《落花》
陈叙落笔: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
……
这是诗的前四句。
只这四句的话,这首诗其实平平。
但此诗还有后四句:
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
百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最后一句,落笔。
那些层层叠叠挤压在陈叙身上的幽影便仿佛是雪做的人偶,忽然被推到了阳光下暴晒。
所有幽影一齐发出震骇尖叫。
“啊!救命,我不要做这过眼一梦……”
“人间生灭,人间生灭……唉!我虽生,却已灭,生前未闻道,死后竟得真。如此虽未百年,却好似也罢了。”
“功名利禄,终究不过是枝头落花,一枯一荣。咦,我竟消散矣!”
……
有哭有笑,有尖叫不甘,也有释然一叹。
数百年来,这座古老的贡院中不知经历多少场考试,考场中又不知诞生过几多幽魂。
读书人看似风光,其实真正走上去的也不过就是塔尖上的一小撮。
还有太多太多,成为了功名场上的一缕浮灰。
可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要前赴后继地冲入这条路。
只为求道吗?
不。
求道者只怕是少矣。
陈叙将桌旁砚台盖上,毛笔放置一旁,还未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忽然就见到眼前所有消散中的幽影挤挤挨挨着,竟在瞬间融做了一团。
空气中传出了一道凭空炸开的呼啸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冲破世俗的尖叫。
啊
那呼啸声于顷刻划破长空,重重撞在了考场最前方,那一座古老的大钟之上。
咚咚咚!
咚咚咚
悠长的钟声六响。
考场外,坐在茶馆二楼的崔云麒豁然站起身,震骇万分道:“这、这到底是什么?不对,这不是青烟诗成,这是卷蠹撞钟!”
崔云麒的小厮跟在身旁,傻愣愣地问:“卷蠹撞钟是什么?”
“是、是……”崔云麒一时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卷蠹撞钟。
但他的双手却是攀住了眼前的窗框,身躯向外一探。
只见下方,贡院前的小广场上已经有许多身影涌动而来,各种声音纷纷扬扬。
“为何钟响?”
“发生什么了?”
“莫非考试结束了?”
“不,不对,考试结束是三声钟响,绝非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