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展之缓慢,阻力之巨大,堪称大恒实施这么多政策之中,几乎是前所未有。
如此之景,天子亦是只能希望用时间来消磨,用时间来潜移默化。
除此之外,天子也没有太多办法。
毕竟,很是清晰的一点,那就是思想的更新换代,需要新思想的人去传播,去普及,去慢慢代替旧思想。
而现如今,虽已有多年,但旧有的思想,依旧是秩序的主体。
指望旧思想的人,去培养新思想的人才,这无疑是一件很扯澹的事情。
这也是天子哪怕对这进展缓慢再不满,也未曾如土地财税改革那般,用强权镇压,用屠刀逼着的根本原因。
强逼的话,弄巧成拙的可能性,太大太大,天子也承担不起事关思想方面的弄巧成拙之后果。
当然,最为重要的,莫过于天子没有强逼的资格。
当年土地财税改革,天子之所以能用强权镇压,那是因为,天子已经有了足够的基本盘。
大恒武勋为天子触手,统治着最为重要的百万大军,这是天子的底气。
武院民科磕磕绊绊多年,也替天子培养了一批勉强堪用的官员,以及武勋转文官之策,还有当年那覆盖天下由各大将帅尽掌军政的“藩镇”。
足以让天子肆意的对旧有秩序进行改造,也可以完全将协助天子治国的士绅地主撇开。
当年朝堂的尴尬地位,其根本原因,就是在于此。
而事关思想,事关教育,这显然就不是天子的那一套军国体系能够弄得好的。
再者,随着这些年治天下步子的拉开,以及天子对军权的进一步控制,文官治国,已然成了主流。
军政分离,也早已贯彻落实。
显然,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难上加难。
天子思绪一闪而逝,但如此之言,堵胤锡却也不禁大松一口气,久在地方任职,多有闻天子暴虐,乾纲独断,不喜谏言之语。
此次谏言,若非天子表态,他也不敢道出如此禁忌之问题。
而此刻,天子没有雷霆大怒,他这一次谏言,无疑就算是成功了大半了。
“陛下英明,对此早有对策,但臣以为,当前朝廷之策,难成合力。”
“
土地财税改革,使天下百姓家家有田地,食有所安,如此,天下百姓人心,早已安定。”
“朝廷对商业之重视,扶持,亦是使得朝廷财税愈盛,使得商业群体成长,藏富于民。”
“朝廷重视技艺,昌盛新学,匠人学子待遇优厚,人心同样安定。”
“士农工商,当今天下,除士之外,三者皆是人心安定归附。”
“唯独士,大恒财税土地改革,商业海贸推行,及教育改制,里甲改制,无一例外,皆是触及遍布天下之士的利益。”
“当今大恒,前明士虽依旧高高在上,但较之从前,俨然是一个天一个地,完全可以说已经被打落了云端。”
“上至圣贤至理,下至最基础的土地,大恒皆对前明之士,有极其严苛的限制。”
“此矛盾,几近无解。”
“但与大恒矛盾的士,其中绝大部分,又是当今大恒各级官吏的主体。”
“如此下去,便只有两个结果。”
“其一便是大恒将前明之士,镇压,改造,让其顺应潮流时代,完成演变。”
“其二,便是大恒重新踏上前明老路,一切政策如同虚设……”
“臣以为,矛盾既然已经无解,那就必须要干脆利落之解决。”
“朝廷当前教育改制,选材体系改革,需加快进展,快速推广普及,从根源上扭转,破灭隐患。”
“可当今朝廷教育改制,进展不可谓不缓慢。”
“大恒立国九年,尚且还在北直隶兜兜转转。”
“这天下,北直隶之外,其他所有的士,皆还处在一个极其尴尬的地步。”
“朝廷选材体系未立,覆盖全国的科举体系,已然近乎形同虚设。”
“士子为官无门,从商无路,种地又被严苛限制。”
“此等情况下,哪怕是一心为国为民之士,也必然难以安心……”
……
第七百章 替代
堵胤锡条理清晰的一字一句说着,每一句话,放在朝堂,恐怕都足以轻而易举引得朝堂震荡,百官惶恐。
每一句,也几乎契合了天子心中的想法。
事实,俨然比之堵胤锡所言,要更加恐怖。
如今的大恒,用一句后世之言,那就是革命不彻底,革命的果实,有被窃取的风险。
代表着旧有地主士绅利益的群体,已然深入的融入了大恒的统治体系。
天子在,武勋势头正隆,那自然可以将其压制。
可一旦什么时候天子不在了,若是这种情况还得不到改变,那大恒,就必然会被篡夺。
当然,这种篡夺,基本上不可能是改朝换代,而是更深层意义上的篡夺。
简而言之,那就是变了颜色。
大恒之政,天子之政,也必然会被扭曲,会被篡改,从利国利民,到利于某一个群体阶级。
而这一点,也必然会引起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暴。
如继承他意志的下一代大恒天子,如势头正隆的大恒武勋。
当臣权与皇权争斗失控,文与武的斗争失控,那这个国家,就必然会走向一个极端。
要么皇权压制一切,重回当今开国之世,要么,文压过武,文压过皇权,那最终,就必然是如两宋时期那般的武力颓弱。
要么,武压过文,武压过皇权,那就会是如历史上的五代十国之乱世一般。
礼乐崩坏,彻头彻尾的乱世之局,在这即将到来的世界大舞台上,说不得会生出难言恐怖的变数。
又或者臣权皇权,文与武,一直争斗不休,那就是会比之前明时期那党争不休还要恐怖的无尽内耗!
整个国家的所有一切,都会深陷于内耗之中,任何政策,任何事情,恐怕都难有成功的机会。
这些可能,看似骇人,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几乎都是极端情况下的必然。
在这昭武一朝,天子不解决这个问题,这几种可能,几乎就必然有一种会出现在大恒,出现在这浩瀚神州。
可现实就是,天子很难去彻底根除这个问题。
当今财税土地,商业经济,是户部统筹,教育改制,礼仪教化,是礼部负责……
整个朝堂,整个天下,在破灭这个弊病的政策执行上,几乎都是前明的那些士人。
其中有堪用者,也有不堪用者,更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者……
天子也没办法甄别。
就好比负责教育改制礼仪教化的礼部尚书黄锦。
谁也不能否认其功劳,
教育改制的体系铸造,选材体系的摸索,乃至如今朝廷教育改制覆盖整个北直隶,皆是其功劳所在。
但显然,要说他真的完全能堪大用,又有些算不上。
虽堪用,但也之所以在旧有秩序的框架之中堪用,缺了一股子锐气魄力。
所谓办大事者不拘小节。
但朝廷很多堪用之官,就是太拘于小节,太在乎各方面的利益牵扯,瞻前顾后。
这些人,就和礼部尚书黄锦一般,谁也不能否定其任职的功劳,但其功劳,永远也都只会局限在框架之中,不可能让人眼前一亮,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而这些人的存在,恰恰就是一个国家统治的根基所在,还不能缺了这些人。
大恒现在缺的,是领头羊,是如秦之商鞅这类魄力与才能并存的能臣干臣!
只有这种臣子,才能真正的肩负大任,能在他的支持下,魄力十足的将朝廷政策贯彻到底。
天子看着面前依旧锐气十足的堵胤锡,一个念头,亦是随之涌上心头。
但随即,天子便又将这个念头压下。
朝廷的格局,现在还不能变。
人的成长,也需要时间去磨炼。
眼前这堵胤锡,还是得多磨炼磨炼。
况且,涉及教育改制,新学,也是一个忽略不了的因素。
“工科院尚缺一督学使,爱卿此次迁徙结束,去任职可否?”
天子也没有就堵胤锡所言表达什么态度,反倒是话锋一转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堵胤锡一愣,他本以为,天子会如当初他上奏那般,给他道明利弊,讨论一二,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话。
去工科院任职?
这与他所说有何关系?
思绪流转只是片刻,堵胤锡顿时明悟天子用意,当前大恒教育,离不开的,就是新学了。
随即,堵胤锡朝天子一拜:
“臣遵旨。”
天子拍了拍堵胤锡肩膀,似有所指道:
“多看,多学,你的路……还长。”
“臣明白。”
堵胤锡有些懵,不知天子何意,但还是立马回道。
天子轻笑摇头,也没多言。
天下安稳,秩序铸就,百姓生活变好,朝廷统治稳固,同样,也慢慢将他这个天子限制住。
他这个天子行事,也终究没有以前毫无顾忌了。
少了许多以往那破罐子破摔的魄力。
天子也不愿这样,但他行事的一切,皆是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以往,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
天子自然不会有任何顾忌,在怎么肆无忌惮,也不可能再烂了。
但现在,难!
他也需要学会妥协,学会潜移默化,学会政治斗争来达到目的。
这个弊病,他也只能慢慢来,只希望,他离世之前,能将这个弊病,彻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