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他们的计划付诸于行动,最大的麻烦,比他们想象中还快。
这天上午,大日高悬。
依旧水泄不通的娘娘庙胡同里,乌泱泱的人头向二面移动,让出一条过道。
几名统一着装,那种改良中山装的蓝色棉袄,胸口兜上别徽章的人,走进李宅。
“李建昆,请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哐!
坐在院内屋檐下,小儿子陪着晒太阳的玉英婆娘,手里暖手的玻璃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稀烂。
李建昆抓住老母亲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几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从屋里跑出来的媳妇儿。沈红衣会意,看几眼那些不速之客,眼眶红润,但还是来到婆婆身旁,听从丈夫的意思,照料好婆婆。
其他人也都从屋里出来。
除了富贵不见踪影,所有人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包括李贵飞。
他恨呐,恨这些人来得太早,他小儿子做过的贡献,只值这点犹豫时间?
心灰意冷。
李建昆走下屋檐,打量着几人问:“你们是哪方面的?”
其中一人上前,从胸口兜里掏出一只蓝皮小本本,翻开给他过目。
“等我五分钟。”
说完这句话,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李建昆走向老母亲和媳妇儿。
沈姑娘明显忍耐到极致,才没有让眼泪涌出眼眶。
玉英婆娘早已泪如雨落。
李建昆心口搅痛,蹲身在老母亲身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妈,我要跟他们走一趟,你别伤心难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只是之前我欠缺考虑,没料到门被人堵成这样,害得你们也不愿意相信我。你说,出去住一阵子,如果你心甘情愿想要出去,去哪都行,可问题不是那样,身为儿子,我给不了你安全感,还要让你当逃兵,我这个儿子当得窝囊啊,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您受罪,就几天,以后谁也不敢说你儿子的不是,谁也不敢对咱们家人指指点点,谁敢,咱就大嘴巴子抽他,抽得理直气壮,信我一回,妈!”
玉英婆娘俯身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向他的脸,“儿啊,都怪妈,好日子过久了,连别人的一点指指点点都遭不住,其实又不痛又不痒。妈信你,信你,妈在家等你,一定不要有事,啊?”
李建昆用力点头,然后伸手揉了揉沈姑娘的头。
站起身来时,李建昆抬起袖子,等转身后,表情已恢复如常,他望向侧方站在一起的二姐、小妹、春草、何冬柱和李贵飞,咧嘴一笑,继而摆回头道:“走吧。”
“二哥!”
“建昆!”
…
正当李建昆一行准备出门时,院门率先一步从外面被推开,富贵大步流星迈进来。
李建昆眼中精光乍现,向他投去询问目光。
富贵憨笑着点点头。
“哈哈哈哈……”李建昆仰天大笑。
弄得院里院外的人,皆是一头雾水。
这还笑得出来?
笑得如此痛快、张狂?
第1186章 你吱个声吧
李宅的小院内,除了富贵,其他人皆是不明所以地望向李建昆。
李建昆看向沈姑娘,夫妻二人用眼神交流后,沈红衣惊讶之余,心神稍定,凑到泪流满面的玉英婆娘耳边,小声耳语,宽慰婆婆别再难过,事情有转机。
尽管具体发生什么事,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丈夫派富贵去邮电局,这段时间一直在等一个消息。
也追问过丈夫是什么消息,丈夫说不准,说是他的推测。
推测?
这正是沈红衣之前的心情仍然沉重的原因。
如今看来,丈夫的推测还真发生了。
虽然她实在猜不出是什么消息,能够扭转眼下糟糕的局面,不,糟糕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们在这个国家没有立锥之地了。
不过沈红衣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模样,富贵又是一个十分靠谱的人,想不通她就不去多想,只要有用就行。
几名特殊部门的人,其中一人皱眉道:“你笑什么?”
他们过来带人,不马上配合,说等他五分钟,这就算了,临行时,又停在门口叉腰大笑,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
“哦对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李建昆瞥向他道,“你们要带我走,我跟你们走,不过后面想让我出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此人险些没气笑,搞得谁还会求你出来一样,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你吃一辈子牢饭,甚至巴不得赏你一粒花生米。
你还不愿出来?
那不正好!
“你是在威胁我们吗?”此人漠然问。
视线越过富贵,李建昆望向已经关起来的院门,“看到外面的阵仗没有,其中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段时间我家里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夜不能寐,泪水洗面,这个账我要跟他们算算。”
此人表情不变道:“这样的处境不是你造成的吗?”
李建昆挑眉,继而呵呵一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么算逑,从现在开始,他修闭口禅。
这些人最好不要让他说话。
海淀所,一个安静的单间里。
李建昆见到一位龚主任,是个梳着三七分、整齐得像自行车座板的中年男人。
两人在靠着一面墙的红漆木艺沙发上,相邻而坐。
对面有张五屉桌,一个跟带李建昆过来的那几人一样打扮的眼镜青年,坐在后面,怀里的桌面上摊开笔记本,手里拿着一只英雄牌钢笔。
“关于你在燕园大礼堂的最后一句话,你需要回答几个问题,第一……”
…
龚主任一连问出七八个问题,每问出一个问题,都会停顿少许,似乎在给李建昆回答的时间。只是李建昆靠坐在沙发上,静静抽着烟,没有任何要作答的意思。
问完所有问题后,龚主任等待良久,李建昆仍没有反应。
龚主任皱眉道:“这件事的影响之大,超乎你想象,现在全国都在讨论,其他地区全在观望,或者说等待一个结果。如果只是个无名之辈夸夸其谈,可能还没什么,偏偏你名声在外。你不会以为从现在开始闭口不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我告诉你,办不到,我们既然下来,这件事必须要有个结论。你一声不吭,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这些问题不是我要问你,也不是在套你的话,你如果认为不对,大可以说‘不是’,我们会如实纪录。”
略作停顿后,龚主任的声音柔和几分道:“你啊,本是一个低调的人,你做过的不少于国有益的事,人民群众大多是不知道的,在此,我想对你说声感谢。我们都很疑惑,聪明于你,为什么要突然搞出那么大阵仗,面对那么多媒体,说出那番话。本来你的身份就非常敏感,按道理来说,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是要嘉奖的,之所以没有什么奖,这就是原因所在。你要明白,上纲上线地讲,功过是不能相抵的。我说句不适合我说的话,现在你让我们怎么办?不得出一个结论,怎么平息这场沸腾?”
李建昆没料到他会突然走心,这让本来打算一言不发的他,缓缓开口道:“苏联的消息传到你们耳朵里,要多久?”
龚主任:“?”
李建昆言尽于此。
他固然知道怎么回答才不会出错,但是又不愿昧着良心说话,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正确的,尤其是在这个彷徨摸索的年代,恰好许多问题他知道,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也不会承认。
多说无益。
龚主任无奈起身,临时,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出门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现在的沸沸腾腾,有人在背后鼓动?”
李建昆点点头,然后说:“麻烦给我送床被子过来,如果没有,让我家里人送来。”
龚主任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望着他,“好吧,就算是那样,你想找他们算账,但是你准备住在这里,怎么找他们算账?”
李建昆阖上眼睛。
龚主任挑起眉头,真是急死个人!
离开房间后,龚主任带着疑惑,找到一名下属,吩咐道:“你去联系一下外交部门,问下苏联那边有什么消息?”
这名下属挠挠头问:“什么什么消息?”
“就是消息!你这样问就行,看他们怎么说。”
龚主任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李建昆拢共只说两句话,让送被子那句不提,提及“苏联的消息”,是唯一有用的话,尽管让人满头雾水。
下属哦一声后,告退离开,不过很快又去而复返,找到唾沫说干、来到所长办公室喝茶的龚主任。
一个大檐帽比他更快,已经在房间里汇报。
龚主任皱眉道:“还真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啊……”
陈所起身,踱步到他身旁,小声请示道:“现在怎么办?”
龚主任一个脑袋两个大,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快过来?
李建昆啊李建昆,聪明一世,你糊涂一时啊!
房间里,李建昆得到一床绿军被子,在木艺沙发的长条位子上铺开,一半作被,一半作褥,躺在里面蒙头大睡。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
耳畔传来唤声,身体被人轻轻推攘。
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李建昆看见龚主任站在旁边,后面还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这人李建昆以前打过交道,是陈所。
和之前不同的是,龚主任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陈所那张面方口阔的脸上,亦是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李建昆打个哈欠问:“怎么了?”
仿佛说出这几个字,龚主任都在打哆嗦,一字一顿道:“苏联发生政变了!”
陈所补充一句道:“龚主任的人去你家时,你就知道了?”
李建昆点点头,在沙发上坐起来,仍然裹着被窝。
龚主任在旁边的单人位沙发上坐下,双肘枕在腿上,身体前倾,问:“我知道你这次回国之前,在苏联待了大半年,你是不是在那边看出什么,才会在燕园大礼堂里说那番话?”
李建昆拿起铺在被面上的大衣,从兜里摸出香烟,自顾自点上一根,慢慢嘬着。
龚主任和坐到对面那张单人位沙发上的陈所,相视而望,齐齐苦笑。
“你说句话吧,算我求你行不?”龚主任哭丧着脸道,“你还看出些什么,后面你觉得会怎么发展?”
李建昆视线不聚焦,已神游天外,在想其他事。
龚主任急得直跺脚。
此人眼光何其毒辣啊!
龚主任早知道他这个人,还知道不少隐秘事,始终认为这人是个天才。
如今才后知后觉。
李建昆确实聪明绝顶啊。
笨的是他,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