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倪苹问陈楷歌：“你觉得这部电影拍得怎么样？”
陈楷歌是个内心非常骄傲的人，如果《目中无人》水平一般，他肯定会把电影的优点指出来，并夸上几句，但《目中无人》太出色了，他便挑起了电影的毛病：“拍得还可以，就是整部电影除了打打杀杀，没有太大的内涵。”
倪苹附和道：“确实没什么内涵！跟你的电影比差远了！”
陈楷歌神情傲然地道：“那是当然，我的新片可是要去坎城电影节的，他们这种电影，连坎城电影节的门都摸不到！怎么跟我比呢！”
……
从礼堂出来，方致远准备带众人去苏珊娜歌舞厅庆祝。
苏珊娜离北影厂只有一千多米，众人从北影厂出来，顺著大街，满面春风的往前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著北影厂职工看完电影的反应，一边畅想著电影上映后火爆场面。
方致远心情特别好，就北影厂职工看完电影的反应来看，《目中无人》肯定会火遍全国。他觉得自己的《目中无人》比原版要好很多，故事更加出色，打戏更加精彩，绝对会成为功夫片中的经典。
当然电影也有很多他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盔甲样式不对。
最让他觉得可惜的成瞎子在洛阳与回纥士兵大战，以及他在邺城率领500陌刀抵挡上万叛军的戏份拍得极为简略，没有拍出陌刀队的彪悍。
方致远打定主意，将来要拍一部真正展现大唐风貌的电影。
正想著，管浒突然道：“致远哥，我想回电影学院放一场。”
方致远一怔：“你确定要回电影学院放？”
管浒对方致远的反应很意外：“回电影学院放怎么了？”
方致远苦笑道：“电影学院瞧不上商业片，带这种片子回去肯定会被骂。不但会被师弟师妹骂，甚至老师都会批，你真的想回去挨这个骂？”
管浒知道北电师生都看不上商业片，就连他最开始都看不上商业片，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应该搞艺术片，只不过在北电根本没有执导的机会，好不容易有拍长片的机会，他肯定不愿意错过，就答应了方致远的邀请。
他觉得可以像李少红那样，先拍娱乐片打响名气，再拍艺术片。
拍完《目中无人》，他的观念开始发生改变，觉得商业片也可以有思想、有内涵，可以进行艺术探索，完全可以在商业片中加入作者电影的东西。
“《目中无人》确实是商业片，但不是没有艺术性。在《目中无人》里，我们将纪录片的手法用到了功夫片中，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东西，是有开创性的。”
“《目中无人》视听语言非常出色，而且有开创性，艺术水准不错，但现在电影学院很多人已经魔怔，只要沾到商业，沾上娱乐性，就会被唾弃。《目中无人》很优秀，但带回电影学院，绝对会被骂。”方致远觉得管浒太幼稚了。
“我还是想回学校放，就算被骂我也认了。”
“既然你有心理准备，那我们就去放一场。”
第27章 电影学院交流
许情站在食堂前的宣传栏前，看著上面的一张GG，只见上面写著：“今天晚上七点，由本校87级学生管浒执导，84级毕业生方致远编剧，表演老师周理京出演的电影《目中无人》将在标放放映，放映结束管浒和方致远将与到场师生现场交流……”
《目中无人》到学校放映，许情心里十分不爽，重重哼了声：“这种垃圾电影也敢带回学校来放映，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没有自知之明了！要我说啊，学校就应该规定，只有入围三大电影节，能在国际上拿奖的电影才有资格回来放映！”
好友杨青附和道：“对啊，这种电影有什么好看，我们才不看呢！”
许情瞪著海报导：“不！我要看这部电影！”
杨青诧异地道：“你不是说这部电影很垃圾嘛！”
许情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是要看有多垃圾！”
晚上六点五十分，许情和杨青来到标准放映厅。
在电影学院，除寒暑之外，每逢星期二、星期三的晚上，都会在标准放映厅放电影。星期二放的是即将公映的国产电影，星期三放的是从电影资料馆租来的外国电影。
电影学院经费有限，同时为了支持电影教育事业，星期三晚上的资料片是电影资料馆优惠租给电影学院的。为了防止资料片遭遇不测，每次资料馆都会派人随片同来，再随片同去。用电影学院学生的话说是“押片儿”，或者“人在，胶片在”，还有一句则有些损“送闺女来了”。
星期二晚上放映的电影来源不一，有的是电影公司为了宣传国产新片，免费提供的；有的是电影导演把自己刚拍出来的作品拿到电影学院放的。第二种情况不在少数。因为，在中国，电影学院独此一家，而大部分中国电影导演都是从电影学院毕业的。
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对导演来说也是如此。
当导演们拍出了水准不错的电影，都会回北电放映。
如果电影质量真的好，师弟师妹们不吝掌声，如果电影质量不好，师弟师妹们则不会给师兄师姐丝毫面子，会长时间地起哄，花样翻新地起哄，鬼哭狼嚎地起哄，甚至连老师都会跟著起哄，这是从张艺某他们在北电读书时就形成的传统。
很多导演面对满场的起哄声，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回来，这破地方谁愿意来谁来。
不过等他们拍出来自认为不错的电影，又会忍不住回北电放映。
此时距离放映还有十分钟，放映厅几乎已经坐满，前面两排坐著学校领导和导演系的老师，后面前来观影的学生正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著。
许情哼了一声，这种打打杀杀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竟然这么多人！
就在许情往里走的时候，87级表演系的王全安看到了许情。王全安是蒋文丽的男朋友，而蒋文丽跟许情关系不错，王全安跟许情自然认识。
王全安看到许情，就跟她打招呼：“许情，听文丽说，陈楷歌导演的《边走边唱》入围坎城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了，作为女主角你肯定会去坎城吧？”
许情脸色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对啊，前两天陈楷歌导演告诉我，《边走边唱》入围坎城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了！还让我做好准备，到时候一起去坎城！”
许情在王全安身边没看到蒋文丽，就道：“文丽没来吗？”
王全安眉头微微一皱：“顾常卫带她去见导演了！”
周围的人听到许情出演了陈楷歌的新片，而且很快就要去坎城电影节，都露出了羡慕的目光，小声议论起来。
“哇塞！那个女生竟然是陈楷歌新片的女主角，而且马上要去坎城了！要是能在坎城拿奖，那她肯定会像巩俐那样一炮而红，成为大明星！”
“是啊，那可是坎城，电影世界的圣殿啊！很多人演了一辈子的戏都没有机会去坎城，而她还在读书，竟然就能去坎城，真的太幸运了！”
“简直太羡慕了！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坎城呢！”
“……”
许情听到周围的议论心里十分得意，心里别提多美了。
她真的很喜欢被其他人嫉妒的感觉，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带著得意的笑容跟王全安寒暄几句，找了个座位坐下。
时间很快来到七点，电影正式开始放映。
许情对方致远极为不满，完全是带著挑刺的心态看《目中无人》的。
电影刚开始的时候，她各种挑毛病，什么情节真俗，什么表演真烂，总之各种不好，然而随著故事推进，许情还是慢慢带被带进故事中。
许情开始为倪燕的遭遇难过，为官府的不作为而伤心，为成瞎子的拔刀相助而开心，为琴娘的惨死而流泪，她的内心跟著故事、跟著人物的命运上下起伏；而当最后的决战开始，成瞎子大杀四方的时候，她就跟见到偶像的小迷妹似的吱哇乱叫。
只是当许情在银幕上看到方致远的名字时，心情又沉到了谷底。
当初她听方致远讲完《目中无人》的故事，就知道拍出来肯定会很精彩，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部电影会如此精彩，简直到了吊打香江功夫片的程度。
就在这时，旁边的杨青感叹道：“这部电影真好看啊！”
许情咬牙切齿地道：“哪里好看了？这种打打杀杀的电影，没有一点艺术性，也没有一点思想性，完全就是低级趣味，这样的片子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
杨青见许情这么说，点头附和：“确实登不了大雅之堂。”
与此同时，放映厅的北电师生也都小声议论起来。刚才看电影的时候，他们看得很投入，看得非常爽，但轮到他们给出评价时，绝大部分人都给出了差评。
一个男生摇头晃脑地道：“这电影太扯淡了，一个瞎子怎么可能这么厉害，而且他如此高调，想去哪去哪，想打就将几十个杀手通通打死，简直一点逻辑都没有。”
一个中年老师面露不屑地道：“这种打打杀杀的电影也敢带回电影学院来放映，真的是视我们电影学院如无物啊，要是这种电影都能获得认可，那只能说电影学院堕落了！”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轻哼一声，满脸嫌弃地道：“这部电影剧情薄弱，人物极为单薄，要故事没故事，要人物没人物，除了打就是打，几乎没有任何亮点。像这样的电影也敢带回电影学院来放映，只能说无知者无畏。”
旁边的男生诧异地道：“刚才看电影的时候，你明明看得很开心，激动得哇哇乱叫，怎么看完了，把电影说得一无是处？这部电影明明很好看，哪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这句话就让女生的脸红了起来，她咳嗽一声，辩解道：“这种电影就是那种纯粹刺激观众感观电影，看的时候感觉好像还行，等看到电影，仔细回想，你就会发现整部电影一无是处，就是一堆华丽的垃圾。”
“……”
就在此时，放映厅灯光亮起，方致远和管浒被请到台上，谈创作体验。
方致远和管浒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开始讲自己的创作理念，讲为什么要拍这个故事，想在电影中表达什么。管浒显得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方致远则挥洒自如，并时不时穿插一点小笑话，逗得现场师生们哈哈大笑。
许情很不爽，恨恨骂道：“满嘴谎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两位师兄讲非常好，让大家明白了你们的创作目的和感受，请大家再一次将掌声献给两位师兄。”主持人拿著话筒笑盈盈地道，“下面是提问交流环节，两位师兄是北电的，知道大家问问题可能比较犀利，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管浒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道。
“我们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方致远嬉皮笑脸地道。
“既然你们准备好了，那大家提问吧！”主持人大声宣布。
第28章 群起攻之
2000年之后，电影主创到北电交流，特别是大导演、大明星映后交流，都是学生递条子提问。在台上主持的老师可以筛选问题，让主创不至于太尴尬。
这个时代的北电映后交流，就完全没有限制，学生都是站起来就说，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直接，甚至有导演被骂得太惨，交流结束后放声大哭。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毫不客气地道：“管浒师兄，之前听陈老师说，你非常有才华，未来很可能成为张艺某、陈楷歌那样的大导演，但看完你的《目中无人》，我非常失望，我没有看到艺术家的追求，只看到了功利！”
这个男生刚坐下，一个女生又站了起来：“这部电影只有低等的感官刺激，没有思想，也没有艺术性，这部电影匠气十足，只能满足了部分观众的低端要求。看完以后能有什么思索呢？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管浒彻底懵了，你们刚才明明看得很开心，怎么现在全在骂啊！
他赶忙辩解道：“我不同意这部电影没有艺术追求，我们这部电影采用手持摄影，大量运用运动镜头，从而增强电影的临场感，这是之前的功夫片没有的，我觉得这就是艺术上的创新，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尝试。”
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在场师生的认可。
“管浒师兄，我对你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艺术家应该是纯粹的，而你和《目中无人》就一点不纯粹！你在电影中确实尝试了一些新东西，但无法改变本质，《目中无人》就是一部追求感官刺激的低俗电影。”
“管浒师兄，你的想法是错的……”
方致远不屑地笑了笑，他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在这些艺术原教旨主义眼中，商业就是罪恶。
不要说《目中无人》这样的功夫片，就是《霸王别姬》和《活著》，刚刚出来的时候，都挨了不少骂。因为这两部电影都是情节剧，是老老实实讲故事的类型。
老老实实讲故事，在他们看来就是对艺术的背叛。
《活著》拍完后，张艺某在北电搞了一场内部放映。放映的时候反响很好，张艺某还挺开心。没想到放映结束，根本没人说好的。甚至有人打电话给编剧王斌，直接说，《活著》是一部垃圾片，拍得什么呀，竟然这么糟糕！
韩国电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香江电影的倾销地，但在90年代后期迅速崛起，一跃成为电影强国。原因很复杂，有政府扶持，有审查被废除等等，其中有一个原因特别重要，就是以好莱坞为师，用好莱坞类型片手法讲韩国故事。
从2004年开始，国内院线开始爆发性增长，各路热钱疯狂往电影圈里涌。到了2015年左右，影视明星和导演，组一个空壳公司，就能从资本市场轻松圈几个亿，但国产电影的质量一直被观众诟病，能好好讲故事的导演屈指可数。
导致这种局面的根源就是，电影培养机制出了问题。
作为国内唯一的电影学院，北电从1979年白景晟发表《丢掉戏剧的拐杖》开始，就一直反对戏剧性，反对好好讲故事，学习新浪潮，新现实主义，以欧洲艺术电影为尊。
结果就是北电学生没有讲故事能力，无法驾驭商业片。
直到2000年之后，北电才意识到类型片的重要性，才有老师研究类型片，但那些蔑视商业片的教授仍然占据著讲台，甚至是学校的主流，他们对商业片的蔑视影响著一代又一代的北电学生。
作为制片人方致远见过不少北电毕业的年轻导演，很多人动不动就以艺术家自居，把大师挂在嘴上，想去国际电影节扬名立万，一提商业片就摇头。
这种蔑视商业片，以艺术为尊的理念，祸害中国电影几十年。
很多制片人在私底下吐槽过这个问题，但没有人敢说出。
因为评论界被以艺术为尊的人控制著，而且北电培养了中国影视人才的半壁江山，这些话说来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会成为影视圈公敌，遭到无休止的攻击和抹黑。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站了起来。
此人是北电导演系的老师黄式贤，以擅长电影理论而闻名。
黄式贤问管浒：“《目中无人》是你想表达的东西吗？”
管浒轻轻摇头：“不是我想表达的，这就是个商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