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川点点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回县试李不琢贴经一题无错,也无涂改,符膺与何文运二人贴经则都有错漏,凭这一点,我便判李不琢为魁首。”
“贴经无错?”符膺轻呼出声,何文运面色也变了变。
县学月考贴经无错也就罢了,毕竟只有数十题,考的也只是单纯的典籍原文。
其余新科童子望着李不琢背影,更是顿觉高山仰止。
若之前还以为李不琢中魁首是时来运转、因缘际会,此刻所有不服都烟消云散。
诸家典籍都有数十万言,就算能勉强背下,都不敢说贴经能保证全对,毕竟,贴经题答到后面,需要极大精力推算,到时留给墨义与修持的时间就捉襟见肘。
除非将其中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才能有些把握,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所需苦功,悬梁刺股也不足以形容。
诸家典籍里大部分内容,其实纯粹只为传播教化,对自身修行几无裨益,众人嘴巴里不敢说,读书时为了效率,却会将其略过。
“学生明白了。此次出关本已仓促,我又心存傲气,终尝苦果,终究是积累不够。”符膺突然看向李不琢,“这次受挫,我却有所领悟,即将突破坐照,这便回去精研修行。”又对姜太川与白益分别鞠了一躬,“恕学生再次失礼。”
说完走向堂外,临走时,分别看了李不琢与何文运一眼,留下一句:“待府试再与诸君争雄。”
竟是连前三甲的金银赏赐与炼气术法门都不要了,径直去了衙邸外。
“看来县试受挫对他来说也不失为好事。”白益望向符膺背影消失处。
“不错。”姜太川点点头,呵呵一笑。
何文运忽然道:“宣北符氏底蕴深厚,他能放下心结,学问修行一定会更精进一层,诸位同年,我等亦不可懈怠。”
李不琢暗暗点头,何文运是第一个说出了姜太川呵呵一笑用意所在的。
众人县试中第,难免意气风发,心弦乍然松弛下来,就此颓唐也不是稀罕事,符膺这一走,却给在场众新科童子敲了警钟,宗师亲传弟子都这么刻苦,他们底蕴资源都比不上,更加不能懈怠。
只不过一时间气氛就凝重下来,众童子刚中第,苦读十年的紧迫感才放松小半天啊,又被符膺这厮搅混了。
只剩几个有自知之明的家伙看得开,心中嘀咕着争什么魁首解元是那些变态的事,跟咱没半个铜子关系,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诸位应该饿了,寅宾厅中已经设下宴席,既然此间事了,就去吃顿饭吧。”
堂中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余景山恰到好处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李不琢吓了一跳,暗想这人莫不是修了什么“自晦”之术,不然怎么这么没存在感。
此刻已过了未时,从放榜到现在,众人午饭都没吃上,纯靠中第的一股兴奋劲头撑着,内里其实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眼巴巴看向姜太川与白益。
姜太川起身摆了摆手,笑道:“都走吧,去吃个饱饭,免得日后你们有人功成名就了参我一本虐待新科童子。宴席我就不参与了,诸位吃得安心。”
众新科童子如获大赦,随余景山去了寅宾厅。
灵官衙寅宾厅轩敞开阔,八十七名童子鱼贯而入,丝毫不显拥挤,寅宾厅东侧舞台上,伶人娉婷婀娜抱琴而立,边上脸谱木人吹笙鼓瑟,又有狐面舞女水袖轻扬,已开始奏乐舞蹈了。
诸多长案上摆放着饮食鼎器,这时候已上了茶食刀切等点心,余景山吩咐仆役道:“大伙都饿了,赶快上管饱的来!”
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灵官大人在众新科童子心中地位一瞬间拔高了几个档次,被众人殷勤邀请当先入座。
没一会,一队婢人渐次奉上奶汁鱼片、生烤狍肉、鲜蘑菜心、白扒鱼唇、片皮乳猪等菜肴,好在众新科童子一人一条桌案,不存在争抢问题,虽然饥肠辘辘,仍保持着吃相,不时觥筹交错,相互道贺,约定下次聚会。
和众人应酬一番,李不琢受到不少邀约,都暂时推却,离春闱府试不到半年,若日日赴宴玩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优势就要被消磨殆尽。
台上舞乐悦目动听,菜肴也美味至极,李不琢大快朵颐一阵,吃了个半饱,打量着还剩下许多的时鲜珍馔,琢磨着有些浪费,可也拉不下脸打包带走。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声沉闷滚过,李不琢以为又是机关飞船经过,不以为意,厅围边伫着的铜鹤灯光芒却更昏黄了三分。
这时候厅里却有人轻声埋怨:“这雨真不会挑时候。”
李不琢看向屋外,果然天色阴暗下来,有数丝细雨淅沥落下,没一会就声势变大,哗啦击打着屋瓦地砖。
第49章.四十八:圣道
寅宾厅中饕餮不止,灵官衙内堂已再复平静。
姜太川背手看向雨幕上黑云密布的天穹,感慨道:“改变天时气象,这手段真是斡旋造化,我练就神魂法相,成了所谓的宗师,却日益觉得圣人遥不可及了。”
白益道:“往年新封府一带秋日本来少雨,十四年前圣人开地市联通鬼界,每年鬼节过后,残留阴气凝聚不去,引动气象不稳,雷雨常常倏忽而至。这数月间天象变幻,甚至比仲夏更加莫测,姜兄带伞了吗?”
姜太川回头,呵呵笑道:“这雨还打不破我的护体真罡,你说的伞,恐怕意有所指啊。”
白益也笑道:“不要胡乱猜测。”
“故弄玄虚!”姜太川故意哼了一声,走回太师椅边坐下,拇指摩挲着扶手,看向白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难道你就笃定了李不琢能得魁首?”说着顿了顿,“那日判卷后,我查过他的来历。”
“哦?”白益在窗边回首道:“查出了什么?”
姜太川道:“他出身边关,说起来倒恰巧是冯鹰驻守的那座边城,只不过他是在军中开罪了冯鹰,被革除军籍,才跋涉数万里跑到幽州来搏前程。自他入幽州后,初露头角,也算得上个人才,但这履历比起符膺与何文运,却差了不止一筹。”
说着一转头,似乎想在白益脸上看出什么来:“据传他在街边偶然与你和诗一句,你就对他赞赏有加,推荐他去县学读书?要说这里边没猫腻?我是万万不信的。”
白益哈哈一笑,摇头道:“要是我亲自去县试,自然知道魁首必会被我所得,可这回县试定魁首时,连你这个判卷的主考都斟酌了许久,我哪能提前预知是谁?”
姜太川又重重哼一声:“莫不是你看他与冯鹰有怨,才大力扶植他?你和冯鹰的恩怨我不便多提,不过,你既然没算出魁首,又怎么舍得拿出灵枢真解?我不信你舍得拿奇经法门培植异己,倒想听听你要怎么解释。”
白益道:“就算灵枢真解被纵横家符膺得去又什么可惜的,不过薄薄几页纸罢了,天宫定律不许私传法诀,我却想借着你点魁首的由头,帮这些后辈一把。”
“嗯?”姜太川疑惑皱眉。
白益笑了笑,手中麈尾一动,画了个圈:“前朝世家尾大不掉,垄断知识,这才日益腐朽,被我等诸家联军覆灭,如今诸家敝帚自珍,内斗不休,不也是重蹈覆辙?迟早变成死水一潭。”
说着麈尾一转,指向寅宾厅:“我观这回县试考生人才辈出,至少有六人,日后有望入仕天宫,便想给这些后辈一个机会。若两篇奇经法门有幸被寒门子弟得去,就不至于让世家独大,也好为这潭死水再注入些许生气。”
“真是好大的心胸啊。”姜太川笑了一声,也不知真夸还是暗讽。
白益正色道:“这并非我一意孤行,而是大势如此,县试每年录童子近百人,每人可分二十亩免税田,中举子、学士者拥有土地更多,更不提封侯拜爵者,食邑百户到十万户不等,炼气士又不事生产,只关心自身修行,长此以往,天宫赋税从何而来?若向庶民增税,民生必然凋敝,大乱再起。”
“你说的这些,圣人当然知晓,只是这格局谁都撼动不得,也不敢撼动。”姜太川微叹一声。
白益微笑道:“不必撼动诸家格局,只要传承法门的规矩变一变,允许民间开印诸家典籍,届时书籍价格一降,再过数十上百年,人人都有读书炼气的机会。”
姜太川眉头紧拧:“这你恐怕是想当然了,且不提在野炼气士如何管束,你我能成就大宗师,每年所耗资源,需耗费数万户庶民的生产,照你所说,若真到了人人炼气的时候,资源怎么供应得过来?世道必定大乱,你争我抢,如疯似魔!”
白益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到了那时,炼气士不再稀少,必定也会从事生产,偃师、墨师机关也不再是珍奇之物,如此一来,生产力将远超当今,供应天下炼气士修行又有何难?届时天宫势力鼎盛,八方征伐,再扩疆域,又何愁土地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