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昊天道:“但盼他父王不要因此为难他。”
二人当下辨明方向,纵马往天观马场奔去,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赵观道:“衮弼里克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得尽快赶回马场,预先安置众人。”
凌昊天道:“正是。我们手头上还有些钱,再变卖一些马,凑足数拿去给马师马夫大伙,让他们各自离开。至于马场中其余的马,就送给防边的将领罢。”赵观道:“甚好,就这么办。”
二人当下分头办事,赵观去找相熟的马场主人,卖了五十多匹马,拿钱回去马场分发给众马师马夫,让众人连夜离开马场,避得越远越好。众人原本见二人一去月余不归,都极为担心,猜想定是被衮弼里克扣留住了,但听二人和衮弼里克闹翻,马场就将大难临头,都是又惊又悲。赵观催众人连夜上路逃难,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拜谢告别,收拾杂物,离开马场。阿泰和另三个马师与凌昊天特别亲近,坚持要跟他同去送马。凌昊天便带了四人将余下百来匹骏马趁夜赶到边城之外,在城外高喊,说要将马送给大明守边军队。
当时正是天明时分,陕西总督名叫曾铣,他听闻有大批骏马向城墙奔来,大惊失色,还道鞑靼人来犯,连忙披挂出视,但见来人只有五个,竟是来赠马的,不由得愕然。这曾铣于嘉靖二十二年被任命为三边总督,当时鞑靼人屡次侵略河套,兵强马壮,势不可当,曾铣万分忧心,曾上疏请复河套及加强北边防务,是个有心振作武功的边将。这时他眼见群马奔来,领头的是个身形魁伟的汉人青年,连忙迎了出去,朗声道:“何方英雄,何以无故赠马?”
凌昊天向曾铣拱手道:“曾大人守边有功,名扬四方,在下素来敬仰。我是塞外天观马场的主人,得知衮弼里克有心侵略河套,特意来赠马给大人,但盼大人增强防御兵力,抵抗外敌。”
曾铣甚是感动,忙请凌昊天入城坐谈。凌昊天道:“实不相瞒,我兄弟得罪了衮弼里克,不得不解散马场,往北方逃难避祸,时机紧迫,不能多留。曾大人请放心,我们不会为你带来麻烦的。”说罢便与众马师策马离去。
曾铣想追上去请问姓名,凌昊天等却早已去得远了。数日之后,曾铣才从塞外汉民口中得知天观马场的传奇故事及凌昊天和赵观的事迹,心中惊佩感激已极,为不负二人赠马之德,更加紧练兵,增强防卫,边城守兵一时士气大振。
第八部 大漠风光 第二百三十章 失马之福
却不知当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朝廷之上,众大臣学士正为了河套之复与不复大起争议,引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政争倾辄。当时世宗皇帝已有九年未曾上朝,严嵩虽独得皇帝宠信,却尚未能掌握朝政,在一片指责严嵩专权跋扈的呼声中,大学士夏言被召回担任首辅,锐意改革,受到严嵩的深切忌惮。严嵩最终便是借着河套之争,打倒了主张加强边务的夏言,夏言被杀弃市,陕西总督曾铣也入罪斩首。严嵩于是再次当上首辅,其子严世蕃也升迁为工部左侍郎,父子俩权倾朝野,极力排斥异己,大肆敛财。明朝边防积弱不振,河套居民饱受鞑靼侵犯掠夺之苦,由此而更加无可挽救了。
※※※
凌昊天和赵观离开马场之后,便向漠北逃去,离开了衮弼里克的势力范围。二人在一年半之间,从寄人篱下的驯马师成为塞外数一数二大马场的主人,转眼之间马场风流云散,又变回一无所有,真可谓大起大落,旁人花上一辈子也难以得到的成就和失去,他们转眼便都经历过了。他二人原是胸襟拓达的豪杰,洒脱爽快,自不在乎这些成败得失,只留下足够的钱弄了两顶帐篷,留下几匹骏马,在大漠上四处游居,闲时就跑跑马,带着大鹰啄眼出去打猎,过了一段悠游自在的日子。
当时衮弼里克得知二人逃脱,大发雷霆,一意要抓回二人处死,出一口恶气,但在多尔特和身边众大臣等的劝解下,才渐渐息怒,此后绝口不提这两个汉人的事。凌昊天和赵观得知衮弼里克不再追杀自己,便又移居回漠南,在阴山南北的草原上游居。
这日赵观闲着无聊,坐在帐篷外练习鞭法,将蜈蚣索远远甩出,卷回草尖上的小黄花,在身前摆成一圈。他正为自己的鞭法未曾生疏感到安慰,忽见远处一乘马快奔近前,马上乘客似乎是个女子。
赵观只要见到女子,眼睛就亮了起来,连忙站起身翘首望去。但见那马逐渐奔近,马上女子一身淡红衣裙,风尘仆仆,脸上笑容却灿烂得出奇,赵观看得呆了,伸手揉眼,这才看清那女子竟是朝鲜公主李彤禧!
李彤禧在他面前勒马而止,翻身下马,向他走来,微笑道:“赵公子,你好啊。”赵观还道自己在发梦,呆了一阵,才冲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惊喜未定,说道:“公主殿下,你…你怎会来到这里?”
李彤禧下颏微扬,说道:“你说呢?”赵观喜道:“你果然是来找我的。我的好公主,你怎么独自跑来这大漠之上?路上可辛苦?快进帐来歇息歇息。”
李彤禧却不动,摇头说道:“赵公子,以后不要再叫我公主殿下了。我已不是公主了。”赵观一呆,说道:“怎么不是公主了?莫非小皇子…王上安好么?”
李彤禧摇头道:“王弟一切平安。他登基之后,母后掌政,国内平定,我就自己离开了。”赵观大奇道:“你为甚么要离开?”
李彤禧凝望着他,扬眉道:“我要证明给你看,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才不贪图甚么荣华富贵,甚么公主尊衔。你不相信,我便放下公主的名位,让你看看我李彤禧到底是怎样的人!”
赵观望着面前这个坚强的少女,她柔美的外表和刚毅的性子竟是如此强烈的对比,心中感动已极,伸臂将她拥入怀中,说道:“是我错怪了你。彤禧,请你原谅我。我真欢喜!”李彤禧小嘴一撇,说道:“你欢喜甚么?”
赵观道:“我欢喜自己毕竟没有看错了人。你毕竟是个世间少见的好姊姊,天下无双的好姑娘!”
李彤禧这才笑了,投入他的怀中,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欣喜,想起这一路的风波辛苦,不都是为了这一刻么?心头一酸,伏在他怀中哭了出来。
赵观见李彤禧竟然放下一切来找自己,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又有几分得意。那天晚上,李彤禧睡了以后,凌昊天和赵观坐在帐篷中暖酒对饮。凌昊天看他脸上笑容不歇,忍不住打趣他道:“看来我真是低估了咱们的大情圣啦。”赵观赧然一笑,说道:“她会找来这里,我可真是料想不到。”
凌昊天笑道:“来找我的都是仇家,来找你的都是冤家。”
赵观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妙!说真的,大约我这两年太过寂寞,又忍心放弃了一位美貌的蒙古公主,老天才如此眷顾,送我一位如花似玉的朝鲜公主来相伴。”
凌昊天笑道:“甚么太过寂寞?我替你算算,两年来你一共结识了多少位姑娘?红绸,桑儿,阿若雅,多玛,天观马场的托伦姊妹,加上蒙古公主阿缇,还有许多我都记不得名字了。这样还不够,你可真是太不甘寂寞了。”
赵观脸色严肃,摇手道:“你这样说可大大错了。我好比是花匠,这些姑娘都是我无心发现的奇花异草,我怎能不去亲近欣赏,细心呵护,尽力疼爱?但身为花匠,对花朵虽有情,却不必对哪一朵花从一而终,生死不渝罢?因此我可以称为‘泛爱众,而亲仁’,接近圣人之道了。圣人都是寂寞的,也难免我时时感到寂寞了。”
凌昊天听他胡说八道,只笑得前俯后仰,说道:“老天生下你这样的人,真是跟天下女子开玩笑,不知是天下女子的幸还是不幸!”
赵观道:“自然是幸了。我对每位姑娘都是十足真心诚意,没有半丝半毫的虚假。世上像我这么专情的人有多少?能有一个两个,就是世间女子的福气啦。”
凌昊天笑道:“浪子赵观也可称得上‘专情’二字,真是天晓得。我敬你一杯!”
二人对干一杯,赵观心情极好,口中胡言乱语不断,凌昊天知道他心里高兴,只笑着陪他喝酒。
赵观果然说话算话,对李彤禧百般呵护照顾,万分珍爱疼惜,整日出双入对,不是陪她骑马出游,就是与她携手在草原上漫步,情话绵绵。赵观不愿冷落了凌昊天,总邀他一块去,李彤禧爽朗大方,毫不介意,凌昊天有时便跟着他们同去打猎游玩。他知道情人间总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时而找借口不去,让他们得以独处,尽兴畅游。晚上三人总聚在帐篷中吃喝谈笑,直到夜深,日子过得温馨而热闹。
第八部 大漠风光 第二百三十一章 寻人奇童
如此一月过去,秋季又到,这日赵观和李彤禧结伴出游,凌昊天独自留在营地洗刷非马。将近午时,从前在天观马场上帮他们买办日用品的蒙古人多比勒赶着货车经过,见到凌昊天,便停下攀谈,问起近况。
二人聊了一阵,多比勒道:“赵爷出去了么?今儿有市集,三爷若有空,不如咱们一块去市上喝一杯。”凌昊天闲着无事,便答应了。
二人来到市集,找了家酒棚子坐下喝酒,叫了烤羊肉和几样小菜。正吃肉喝酒,忽听那酒棚的蒙古老板说道:“你要找汉人,这里不就有一个么?三爷,你看这小孩儿是不是找你的?”
凌昊天转过头去,却见棚外站了一个汉人装束的小男孩,不过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眼珠漆黑,看来十分机伶的模样。他向凌昊天望望,又拿起手中的一张纸看看,似乎在比较长相。凌昊天歪头向他做了个鬼脸。
那小孩儿皱了皱鼻子,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快,接着摇了摇头,将那纸折迭好,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凌昊天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小兄弟,你在找人么?”
那小孩儿道:“不错。但我要找的不是你。”
凌昊天道:“你让我看看纸上画的人是甚么模样,我好帮你留心。”
小孩儿伸手捉紧了衣襟,摇头道:“这是我的宝贝,谁都不能乱碰。”
凌昊天道:“好罢,那么你在找的人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小孩儿道:“这也不能说。”
凌昊天笑道:“样子不能给人看,姓名也不能说,你就这么一个人一个人看去,拿着纸慢慢比对么?”
小孩儿瞪眼道:“我就是要这么慢慢比对,你管得着么?”说完转身便走。
凌昊天看这孩子人小鬼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不知是甚么来头,心中正自纳闷,多比勒已伸手拦住了那小孩儿,笑道:“小孩子,神秘兮兮的,拿出那张纸来看看,有甚么不行的?”酒棚中的汉子大多是多比勒的朋友,也识得凌昊天,便围上来起哄,一定要小孩拿出纸来让大家看看。
那小孩儿被大家围着索纸,并不惊慌,嘿了一声,好整以暇地从袖中掏出那张纸,冷笑道:“你们想看,就给你们开开眼界。只怕你们没人看得懂!”
多比勒接过了,将纸打开摊在桌上,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讶。凌昊天低头看去,却见纸上既没有画像,也没有姓名,只写着几行字:“广大中土之地,东南花柳之城,生于金猪年的独子,徜徉于江湖山野之间。左臂白花灿烂,白刃与花粉同飞,出身于莲池污泥,长成如雪中奇葩,重现于城墙关口之中。”
凌昊天看了这几行诗不像诗、辞不像辞的字句,全然摸不着头脑。其余蒙古人大多不识汉字,更加不明所以。小孩儿鼻中哼了一声,说道:“我说你们不懂,可没说错罢。还给我了!”伸手取过白纸,细心折好了,收入怀中,转身走开。
凌昊天看这孩子举止颇不寻常,便追了上去,问道:“小兄弟,你爹娘呢?是谁带你来的?”小孩儿道:“关你甚么事?”凌昊天道:“我只奇怪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单独在这大漠上行走?你晚上有地方住么?”
便在此时,一个身形高瘦、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但见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脸上却已布满皱纹,一副历尽沧桑、饱受风霜的模样。那汉子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对小孩儿道:“小少爷,几家客店都住满啦。这几天有市集,都说很忙…我也没办法。”
小孩儿皱起眉头,狠狠地瞪了那汉子一眼,似乎颇责怪他办事不力。那汉子有些手足无措,抬头望向凌昊天,拱手道:“这位大哥,您也是汉人罢?我家小公子今晚住宿没有着落,不知您老有没有地方让我们借住一夜,小人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凌昊天道:“我就住在几里以外,空的帐篷是有一个,清理一下便能住人了。你们来过夜就是,不必客气。”那汉子千恩万谢,小孩儿似乎有些不情愿,眼见天色将黑,别无他法,二人便跟着凌昊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