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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起得早的人可真不少,但最显眼的.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开茶馆的。
因为北京城里,无论住家户、大小买卖.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寒暑,睁开眼,清晨第一
件事,就是生炉子,烧开水,一面收拾洒扫,一面等着水开,等到酒扫漱洗诸事已毕,水也
开了,然后沏上一壶好条。不信你关关门上街一趟,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见面头一句话就
是:“您喝茶啦!”
就因这,北京城里就少不了茶馆儿,而且一家赛一家,多得很。
这儿的买卖,早卖幌子晚卖灯,一大早,茶馆儿就下板子挂出幌子了,转眼工夫之后,
客人就上门儿了。用不了多久,茶馆儿里就已经是乱哄哄了。
北京城的茶馆儿,有一种茶馆儿,跟一般茶馆儿不一样,不是单纯喝茶的地儿。
这种茶馆儿,以“茶”为名,除卖茶之外,可以办很多事儿,甚至可以办个小酒席。
这种茶馆儿,地方宽敞,规模大,散座儿是散座儿,雅座儿是雅座儿,有的有跨院,有
的还带楼。所谓可以办很多事儿,都包括哪些呢?
像房地买卖、办红白事儿、赶早市的,五行八作,各种生意买卖,大小事,都能在这儿
谈妥,都能在这儿办成。就算是没事儿子,想找个差事,找碗饭吃,只一大早去买包茶叶上
茶馆儿坐坐,保不定头一趟你就能找碗饭糊口了。
上茶馆儿的这种人还真不少。
这儿就有一个——郭怀。
郭怀还是那身行头,还是那身打扮,还是那个样子,提着他那长长的行囊,进了这家大
茶馆儿。他来得早,炉上水刚开,他就进门儿了,北京城的生意人永远既和气又周到,伙计
搁下手上的事儿,把他让到一付座头上。
别看郭怀是生平第一次进京,京里的事儿,他知道得还真不少,一坐定,就自己掏出一
小包茶叶递了出去。这也是京里人上茶馆儿的一个特色,大部分的茶客都是自带茶叶。
京里的茶叶馆,一律论包,一小包,一小包,恰好够沏上一壶的,不论多少包,包得绝
对一模一样。十包捆在一块儿,准是个下面大,上头小的宝塔形,而且,多少钱一包的,用
什么颜色的纸包,都有一定,老喝茶只一看纸包的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一包的。
茶馆儿伙计当然更清楚,他一看郭怀那包茶,就知道是精选的上好茶叶,不敢怠慢,转
眼工夫就把沏好的茶送上来了,一色雪白的茶具,碗是细瓷的。
伙计把茶双手往桌上一放,还赔着满脸笑来了这么一句:“这位爷,要是小的没瞧走
眼,您这茶叶,恐怕是贡品。”
好在茶刚沏好还得闷一会儿,不能急着喝,而且郭怀也不急喝,他微一笑道:“伙计,
你好眼力。”这位的穿着不怎么样,可是看相貌、气度,再加上这贡茶,还能不表示有来
头?听说皇上的阿哥们,可是经常到处逛的。
伙计的脸色一肃,两手垂了下去。
郭怀看在眼里,又是一笑道:“不是我自个儿的,是我一个亲戚送我的。”
就算不是自己的,能有这么一家喝贡茶的亲戚,那来头也够瞧的了。
伙计哈着腰,赔着笑,连声道:“是,是。”
伙计这儿刚认定他是个有来头的,他自己接下来的话,把伙计这份认定马上又弄砸了:
“伙计,我刚进京来,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事儿做,找碗糊口的饭,你知道哪儿短个人手
么?”
伙计怔了一怔,又赔上一脸笑:“这位爷,您是跟我开玩笑?”
“伙计,养活自己的事儿,我是再正经也没有了。”
看样子,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伙计没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双目光落在了那一壶贡“品”的上。
郭怀还有不明白的?道:“我刚说过,这包茶叶,是一家亲戚送的,这家亲戚,远在南
方,他或许愿意管我的事儿,但我不愿意仗这份关系。”
有骨气,好志气,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伙计抬起了眼:“您要是说真的,我倒是知道这么个地方,‘天桥’边儿上有家镖局短
人手。”郭怀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什么好样儿的没有,镖局还会短人手?”
伙计道:“您从外地来,您不知道,京里有家大镖局,叫威远,南七北六都有分支,目
从有了这家威远,原有的镖师也好,趟子手也好,也全投了威远,如今就剩下这么一家不服
气,还强撑着,可是一个月给不起多少,您还愿意往那儿去?”
郭怀道:“我不计较多少,能有地儿吃饭睡觉就行,而且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从不附
炎趋势帮胜家儿。”伙计道:“那就行了,您往那儿去吧!就冲您这不计较,准成.那家镖
局叫‘群义’,好找.一到天桥就看见了。”郭怀二话没说,丢下块碎银,站起来了。
伙计怔了,一壶贡茶,连碰都没碰,而且这会儿也刚闷好,正好喝。
定过了神,伙计忙收起碎银,端起那壶茶往后去了。茶钱给多了,一壶这辈子从没尝
过,做梦也梦不到的贡茶,要是没耳朵挡着,伙计的嘴能咧到脖子后头去。
伙计没说错,这家群义镖局真好找,一到天桥就瞧见招牌了,黑底金字,金字都变成了
白的了。坐落天桥,是个热闹地儿。
可是,这时候的天桥还没开市,正寂静冷清。
看样子,这家镖局离关门儿歇业不远了,能硬撑到如今,已经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
事了。局主必然是个宁折不屈的硬汉。
看那两扇门儿,那个院子,哪像家镖局,不知道局主怎么想,别人看在眼里都心酸。
门上油漆剥落了,墙上的土,也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破落、冷清,但是很干净。
也足证,那位局主,是个很好面子的人。
郭怀到的时候,镖局还没开门儿,站在门口正打量的时候,两扇门儿呀然开了,从里头
走出个姑娘,手里提着扫把、簸箕。
姑娘年可十六七,一身白底小红花裤褂儿,挺合身,把姑娘刚健婀娜的身材全显露了出
来。姑娘长得也真不错,很白净,柳眉杏眼瓜子股,粉妆玉琢的小琼鼻,鲜红一点的小嘴,
两眼闪动着慧黠,也透着几分逼人的灵气。
姑娘出门儿来看见了郭怀,可是她没在意,本来嘛,街上路人多得很,路是人走的,门
口来了个人,有什么稀奇?何况一个大姑娘家,留意一个生人,尤其是个大男人,也没来
由。
既然没在意郭怀,姑娘就寒着脸打扫上了,怪不得镖局破落倒挺干净,敢情有姑娘这么
一个人每日价打扫。看那双欺霜赛雪的白嫩柔美,真叫人很不得上前夺过扫把来,替她操
劳。
可是郭怀没有那么做,不但没有那么做,而且站在那儿看姑娘扫地,一动不动,一声不
吭。这么样个人儿,姑娘她就不能不在意了。
姑娘停下手,直腰转脸凝望郭怀,似乎,她这才看清楚郭怀,呆了一呆,一只杏眼之中
异采闪现,上下打量了郭怀一下,然后她开口说了话.话声清脆甜美.好好听:“你……没
看过人扫地?”
郭怀微一笑:“那怎么会,黎明即起,洒扫擦洗,廿年来,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只有最
近,才算间断了。”“熬出来了.可以不做这些活儿了。”
“不,因为我上京里来了,其实我觉得这活儿没什么不好,修身的第一步。”
“你倒是挺会说话的,谈吐不俗,知道修身,大半你是个读书人。”
“不全是.也当不起,因为我并不专.别的也都涉猎了,多少都会一点儿。”
姑娘发觉.这个人不但谈吐不俗.而且说话有意思.当然,对这么个人就更在意了:
“刚听你说,你上京来了,显然你不是本地人?”
郭怀道:“不是。”
“那么你一大早站在我们镖局门口——”
“我想来找个差事儿.来得早了点儿。”
“怎么说.你想上我们镖局找个差事儿?”
“北京城这么多买卖字号,你怎么单找上我们镖局?”
“是家茶馆儿伙计告诉我的,说你们局里短人手。”
“他怎么告诉你的?”
“我说实话,姑娘可别在意。”
“不会。”
“他告诉我,京里原有不少家镖局,可是自从‘打磨厂’的威远镖局设立了之后,生意
全让他家比下去了,一家连一家的关门儿歇了业,只有你们这一家还开着,但是却缺乏人手
帮忙——”
姑娘道:“是实情,可是人往高处爬,你为什么不上威远去?”
“我还是说实话,仍请姑娘别在意,我有自知之明,有多大命,吃多少饭,在威远显不
出我来,再说他们也未必要我。”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要你?”
郭怀笑了:“我也只是前来试试运气,不过我认为,比上威远镖局去,能成的成份大一
点。”这人说话可是真有意思,真的有什么说什么,不隐瞒,不掩饰,也不拐一点儿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