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中年人道:“我想凤楼一定也回来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可以另派别人。”
傅侯忙道:“不,您交给玉翎,这个差事,玉翎就是磕破头,也要求到手。”他高扬双
眉,目闪寒芒,煞懔人。
黄袍中年人一点头:“好,你去吧!”
傅侯一躬身:“谢谢您的恩典,玉翎告退。”他转身要走。
“玉翎!”黄袍中年人叫了他一声。
傅侯忙停步回身。
黄袍中年人道:“这是正经大事,也是你又一次的机会,你不该有心思,有工夫去管别
的,你懂吗?”
傅侯怎么会不懂?他原打算离开御书房就要去找纪刚的,闻言不由一怔。这是一个意外,
也是一个打击。
真要说起来,这不该是意外,应该是意料中事,只要他在返京,甚至于进宫以前多想想,
可惜他没有。
堂堂“神力侯府”傅家,却见挫于一个贝勒纪刚,这是一个打击,怎么跟他儿子开口,
这又是一个打击。傅家两代汗马功劳,威势显赫,自己的独子也是头一次动情于一个姑娘,
而且表现得那么痴,那么难以自拔,而现在,他却要对一个贝勒纪刚退让,尤其是出自于皇
上的旨意,皇上的面谕,他怎么能甘心?
不甘心就不免形诸于色,只是他这里脸色刚变,双眉刚扬,一眼看见的,是黄袍人没有
表情而略透阴冷的脸色,还有舅爷隆科多,站在黄袍人背后递过来一个眼色,他蓦然想起,
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仁德宽厚的先皇帝,而是现在的这一位,现在一位,以精明阴鸷着称,
外带残忍阴狠,连又父母兄弟都不能顾。
儿子固然是他钟爱的的,但一个儿子较诸傅家两代,甚至可以绵延子孙多少世的显赫权
势,富贵荣华,孰轻孰重?
只要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就没有一个分辩不出来傅侯他绝对是聪明人,也绝对热衷于皇
家的恩典与眼衣朱紫、食金玉,权势在握的日子,所以,他忍住了。忍住了以后,就又是一
付脸色,他低头躬身,恭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退出了御书,黄袍人笑了,带笑转身:“舅舅,高!”
隆科多也笑着:“献计是一回事,运用之妙又是一回事,高的不是我,我何敢居功?”
黄袍人又笑了,笑着,他忽然脸色一沉,侧脸轻喝:“进来!”重重帷幕后头,转出了
贝勒纪刚,他几乎是低头哈腰,急步趋前。
黄袍人冷然一句:“放心了吧?”
纪刚道:“您的恩典,奴才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
黄袍人淡然道:“他爵袭‘神力威侯’,你一个多罗贝勒,叫他让你,这不能不说确是
异数,既然知道,从今后就好好给我干。”
纪刚又恭应一声,接着就爬伏在地。
说来说去,只是为一个女人,女人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打古至今,恐怕谁都得承认这个
事实?何况这个女人太不同凡响?以前如何,已成过去;将来如何,还是个未知数,而打从
那位傅侯夫人胡风楼如今,也就她这么一个?
口 口 口
傅侯一骑快马回到了“神力侯府”,从侧门直驰府里。威侯爷今天心情不好,脾气大,
一个护卫接缰绳接得慢了点儿,挨了一马鞭子。偏偏贝子爷傅小翎少不更事,飞一般地迎过
来就问:
“您找了纪刚没有,问出来没有?”
见着这个儿子,这个独生爱子,傅侯多少没点脾气,马鞭子更舍不得抽向他,心头之肉,
儿子一旦疼,他也疼,所以,傅候没理,大步进了厅里。
贝子爷小翎何只少事不更事,还十足的不够机灵,不会察言观色,其实也难怪,从小到
大,在这个厅里,他从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也从没人教他,而且他只知
道,在这个父亲面前,从来不必有任何顾忌。
他追进了大厅,叫道:“爹……”刚叫这么一声,傅侯象一阵旋风,霍地转过了身,或
许他真忍不住了,铁青着脸,嗔目厉喝:“从今天起,不许再提这件事,永远不许。”
贝子爷吓了一大跳,真吓了一大跳,从小到大,甚至于从呱呱堕地,从来就没有见父亲
这样对他说话过。记事之前,他是听说的:记事之后,他亲身体验。自已知道,没有,从来
没有,连大声一点,重一点的话都没,而今天,此刻,居然声色俱厉,他怎么能不吓一大跳?
他从不知道怕父亲,就是因为从来没有父亲那儿体会到严厉是什么,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次,
他怕了,还是真怕,吓得瞪目张口,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听见没有?”傅侯又一声暴喝。
贝子爷在害怕中忙点头。
“出去!”
贝子爷急转身,一溜烟似地夺了出去,停都没停,就夺进了后院。
忍不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也就是所谓气头上,当这一刹那之后,气过去了,人也就
趋于平静了,对儿女,尤其是钟爱的儿子,每一个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傅侯自不例外,现在
他气过去了,人也趋于平静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了,只看见他神色趋于和缓,脸上闪过
了几阵抽搐。他没有马上进后院去,当然,那怕是再想去,总得维持一下做父亲的尊严。想
到自己的儿子,又想到在大内御书房里所受的气,他陡然又扬了眉,气之外还有另一种剜心
的感受,偏又不能说,那让人更气,“唰!”地一声马鞭挥处,几上一个美女耸肩的细瓷花
瓶,飞出去丈余,碎了一地。没见一个人进来看究竟,谁都会察言观色,谁都知道自已不比
贝子爷。今天,此刻,连贝子爷尚且不免,谁又敢进来找倒楣?
在这座侯府里,论真能克制这位侯爷的,还只有一个诰命一品的威侯夫人胡凤楼。
不知道傅夫人回府了没有,傅侯发这么在脾气,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大厅里的名贵摆设,
简直已经被捣得稀烂了。
口 口 口
可就没见她露面,这条“牛街”上,做生意的也好,住家的也好,十有八九都是“在教
的”。所谓“在教得”,那是指“回教”,俗话叫“回回”!就在这条“牛街”上,有一家
小小的“清真馆”,没名字,也没挂招牌幌子。要是在别外,这行得通,住的“在教的”少,
开这么“清真馆”,老饕们一说“上清馆”儿吃一顿去,任谁都知道指的是那一家。
可是在这条街上,似乎就行不通了。刚说过,住家也好,店铺也好,十家总有八九家是
“在教的”,偏也“清真馆子”特别多,靠没向步就是一家,人家都有个店名,都挂着招牌
幌子,要是说“上清真馆儿吃一顿去”,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不要紧,人家这一家,似
乎做的是“姜太公钓鱼”式的生意,碰上了,瞧着中意,你就来。其实,人家这一家,做的
全是熟人的生意,人家不想多赚,熟客人嘛,有那么几个也就够了。朋友人碰了面,说一声
“走”,今儿个兄弟做个小东,上白回回那儿吃一顿去”,这就行了:白回回,是指店主东,
常柜的,姓白。在教,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叫他“白回回”。日子一久,“白回回这三
个字,等于是他的店名,是他的招牌幌子了。就在这一天,饭时刚过,客人们吃饱了,喝足
了,抹抹嘴,浑身舒泰都走了,其他的清真锭儿跟白回回这儿都冷清了,收拾收拾正准备歇
着。
打外头进来个人,一个年轻人,挺体面个年轻人。其实,说他体面还不够,也真委屈了
他,应该说他俊逸挺拔,儒雅潇洒,丰神如玉;风标盖世。可不,北京城辇毂之下,藏龙卧
虎,像这样的俊逸人物,还真挑不出几个。
你瞧,海蓝长袍黑马褂儿,手里还拿把摺扇,这还不是贵介王孙,贝子贝勒之流?一进
门,店里真够冷清,没人,连一个人都没有。年轻人够斯文,有耐性,他一声没吭,随便挑
了付座头坐了下去。
敢情不是来吃喝的,可真走了眼了。他又一怔,随即脸上笑意不减:“原来您是来找人
的,您要找……”
年轻人道:“宝号的常柜,白回回,白掌柜!”年轻人站了起来,道:“我姓郭,从南
边儿来。”
白回回马上不笑了,一双大眼本来就大,如今猛一睁,更大,活赛一对铜铃,马上哈腰
摆手:“您请里头坐!”他侧身后让,手往时摆。
年轻人挺温文、挺有礼,含笑欠身:“谢谢您!”他迈步往里走,走的是白回回刚才出
来的地方。
白回回急忙迈步跟上。
白回回刚才出来的地方,在柜台边上,那儿有一扇窄门,垂着布帘儿。掀布帘儿进了窄
门,是一条狭长的小走道,一边有两间屋,堆着杂物。
走道的那一头,有亮儿,亮处像个院子。走完了走道再看,可不是个院子,小院子,有
厢房、有堂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堂屋,白回回举手就要让座。年轻人兜头就是一
揖:“白大爷,燕侠给您请安来了。”
白回回一怔,连忙伸手,两眼睁得更大,再大一点儿,眼珠子夺眶而出了,只听他叫道:
“燕侠?大少,您是大少爷少爷。天!”
低叫一声“天”,脸色一整,神情顿肃,道:“大少爷,白英叩问主人金安!”推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