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男人眼见的那卷泛黄书籍,延陵皇帝打趣道“昌谷先生,这卷书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还别在腰间是做何道理?”
那中年男人平静而答“出不得此楼,自然看不得新书,无趣之时便只能翻阅几遍,便是这道理而已。”
延陵皇帝轻声感叹道“昌谷先生,朕在洛阳城不得而出是为了延陵百姓,可先生如此大才,哪里有理由被困在此楼之中,先生当年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要知道,依着先生之才,现如今便该山河尽知其名,被困于此处,实在是太过于埋没先生了。”
中年男人望着远处云端,平静道“李昌谷不过是画地为牢而已。”
如此四字,也并无无奈之意,只是有些缅怀的味道。
延陵皇帝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叫做李昌谷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想起了在皇室之间流传下来的那些辛秘,洛阳城年年有稚童被选入学宫求学,当年李昌谷便是其中一位,可也是最特别的一位。其余稚童被学宫的先生夫子选中之后便会被携带回京口山的延陵学宫,可李昌谷却偏偏没有选择这样做,反倒是一人独自走出洛阳城,走过数千里,来到京口山,然后忍受着痛苦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山而走入的学宫大门,虽说这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足以让人觉得钦佩的则是那个时候李昌谷才不过八岁,一个稚童,远行数千里,然后顶着学宫考验,登上那座京口山,实在是一点都不容易,可他就那般走进了学宫,当时学宫便有不少人对他亲眼相加,若不是早已经被人选中,只怕也要让学宫生出些波澜,李昌谷登山之后,从踏上那条修行大路开始便走得远比同龄人要快,十年不到便走过了自省境,之后数年更是连过青丝太清两境,而立之年便已经只差一步便可跨过太清境踏入朝暮,要知道那位现如今举世瞩目的道种现如今差不多要到及冠之年,也才是太清境,李昌谷就算是比她差些,但也差不到许多,李昌谷天资加毅力让学宫不少夫子对他都亲眼有加,后来有一位夫子更是想着要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李昌谷,这本是一件妙事,可却被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断然拒绝,给出的原因是说因为早在之前他便在洛阳城中有了心仪女子。那位夫子被他拂了面子,虽说极为恼怒,但也不好发作,再之后过了十年,便不知道为何,李昌谷便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转而练剑,说是要学那些剑士一般一剑斩尽天下不平事,这举动自然惹怒了学宫的不少人,可当时李昌谷的修为已经是到了朝暮境,又学了剑,导致修为暴涨,学宫夫子大多不是对手,于是李昌谷潇洒仗剑下山,返回洛阳城,竟然是无一人拦得下,最后还是学宫中的某位闭关已久的老夫子亲自将这个年轻人给抓回了学宫,学宫不设牢狱,也无人愿意面对这位近些年来学宫中第一天才,因此一番商议之后才决定由延陵建造一座摘星楼用于囚禁这等叛逆子弟,李昌谷便是被关进此地的第一人。
也是唯一一人。
而至始至终,学宫中除去那位写下过一首绝佳诗篇的狷狂读书人为他说过几句话之外,再无一人为李昌谷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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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位读书人在这之后,也是被半逐出了学宫,这些年游历山河,不见踪影。
想来距李昌谷入楼到现在,延陵君王换了两代,时间也足足有了七十余年,而这座摘星楼被学宫下了禁制,修为都无法调用,更不谈破境提升,因此这位朝暮境的剑士在此楼里七十余年并无半点提升,仍旧在原地打转。
若不是如此,估计这个天才至极的李昌谷现如今几乎已经可以和学宫掌教叫板。
延陵皇帝在还是皇子之时便登上过这座高过百丈的摘星楼,见过这个终日盘坐在最顶端高台俯瞰整座洛阳城的昌谷先生,当时昌谷先生的性子还不如现如今这般清冷,还是愿意和他闲聊些东西,他这些年也偶有登楼,偶尔询问治国之策,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个不知道是读书人还是剑士的昌谷先生。
但延陵皇帝仍旧是对他由衷的钦佩。
看着李昌谷,延陵皇帝忽然开口说道“昌谷先生,你之前托朕照料的女子已经在七年前春末去世了。”
李昌谷脸色如常,“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嫁了一个好人家,那人对她很好,之后更是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甚至在七年前的春末,我便在她床前,只不过她看不见我,她的眼里也没有我罢了。”
李昌谷自嘲笑道“此地禁制太多,下楼唯有出窍神游,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代价也实在是太大,我七次出窍,耗费修为心血太多,现如今境界已经跌下朝暮,只不过结局对我而言实在不太好,反倒是她,还不错。”
延陵皇帝苦笑道“这些事情本就不可预料,昌谷先生想必也早有准备,只是先生被困此楼,多少也和她有些关系。”
李昌谷摇摇头笑道“我被困于此地,倒也和她无关。”
李昌谷话并不说完,只是按住腰间的剑柄,忽然笑道“总有一日,我会一剑破开此地。当年在学宫下山时,便曾碰见过一位境界颇为高深的剑士前辈,见他气态,哪里是学宫里的一群迂腐读书人可比的。拿起剑之前不知道山河之中那些剑士到底是为什么而出剑,拿起剑之后却忽然明了,剑道一途虽说崎岖,但最能直抒胸臆,我李昌谷不读书之后去练剑,倒是痛快的很。”
延陵皇帝真心实意的说道“那朕便等着昌谷先生一剑斩断此楼的那一天。”
李昌谷神情复归平静,“她死了之后,我便不再出窍神游,境界倒也不再下跌,只是此地禁制诸多,要想破去,倒也不容易。”
延陵皇帝笑而不语,不多说些什么。
李昌谷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延陵皇帝,平静说道“之前我骑着出学宫的那头驴子想必已经是不在世了,写过的那些诗稿,理应还在洛阳城中,你若是方便便送上楼来,这人年纪大了,便想看看之前的东西。”
延陵皇帝看着李昌谷中年男人一般的样貌,想着您虽然也已经百岁高龄,可哪里说得上老,就算您从这朝暮境掉下来,至少也还有五百多个春秋要过。
只不过狐疑归狐疑,他倒是很快便应承下来,“昌谷先生的诗稿,朕下楼之后便让人去找,尽快将其送上摘星楼来便是。”
李昌谷点点头,“如此甚好。”
延陵皇帝看了看李昌谷,开口问道“朕之前也看过先生不少诗稿,倒是不知道先生对哪一篇最为满意?”
李昌谷沉默许久,才笑道“都满意,诗稿成文之后,便都觉着是各有千秋,不敢多作取舍。”
延陵皇帝一笑置之。
闲聊甚久,就算是延陵皇帝都不得离开此处,于是起身作别,李昌谷点头示意,目送他离去。
下楼之时,想起之前少时在洛阳城听闻过的一个小故事,讲得是原本山河里有一位侠士,见世间有恶龙作恶,便仗剑斩黄龙。黄龙被斩之后,便自此四海升平,丰衣足食。可那侠士一日在睡觉时,却梦见神君,神君问他,“你把黄龙斩了,谁替天帝修白玉楼呢?”那侠士大笑“便再去九天,踏碎白玉楼。”神官大怒“好一个不识天高地厚!” 面对神官的怒火,侠士不以为意,于是倏然夜空碧驴至,飞光起时,英雄便仗剑入九天!
可这个故事里的侠士入九天便入了九天,至此再无音讯,可这么多年过去,白玉楼应该碎了吧,你也应该回来了吧?
延陵皇帝下楼之后站在楼下,仰头望天,低声喃喃道“昌谷先生,白玉楼不知何处去,可朕真的很想看着有一日你一剑破开此楼,潇洒而下,不仅是为你,也为朕如何?”
而在摘星楼的高台上,李昌谷盘膝而坐,他取下腰间铁剑横放于膝上,脊梁挺得很直,目光看得是前面的那片云海,神情平淡。
至于那卷泛黄书籍,其实哪里是什么旧书,不过是之前他众多诗稿里的其中一些而已,现如今他将其翻开放于身侧,那一页上写就的诗句只有寥寥几句,可极为狷狂。
那诗稿写得是,“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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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有人出剑斩黄龙
又是五千字章节)
“延陵不乏名山大川,这座坐拥山河将近三分之一陆地的王朝,早已经在世间矗立千百年,别的不说,光是延陵史官的史册便能将其推演至六千年前,延陵兵甲百万,军中优秀的领兵之才更是数不胜数,其实只要那位延陵皇帝愿意,延陵境内便不会有其他国家再存在,可就是这样一座王朝,依然还要受制于那座学宫,由此可见那些世俗王朝不管再如何强,再如何厉害,遇见修士也一样要俯首听命,就算是周国有些骨气,但下场却肯定不好,现如今一次灭不了周国,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未必撑得过去。”
一路往北走,为解旅途乏闷,李扶摇和青槐偶尔会谈论其这座山河的现状,可今日说起延陵和学宫的关系之后,李扶摇便显得有些反常,青槐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想着大致是他出生于洛阳城又在白鱼镇待过许多年的原因。
沉默了许久的李扶摇平静说道“修士是方外人,世俗王朝管不了,可总归各行其事,但总有些修士又会为祸人间,比如罗桑河畔的那几位,对此,世俗王朝都应付不了,更妄论大周这个偏僻小国了。”
青槐轻声道“对此,你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剑道一途走得更远些,倘若有一日能走到那位剑仙那般的高度,便自然而然能够护住周国,相信我,不管是山河还是妖土,不管是那些学宫道观掌教还是那些不出世的圣人,没有任何一位愿意去招惹一位剑仙,尤其是为了一个小国,这种代价,无论是圣人还是大妖,都不愿意尝试,剑山存世,便是如此。若是三教执意要灭此剑士一脉最后的传承,朝青秋早就一人一剑去和那十二位圣人将道理了,倒也不是圣人们拿这位剑仙没有办法,只是圣人们在乎的是如何成仙,如何愿意为一位剑仙便丢去了成仙契机?当然,若是有朝一日那位剑仙先十二位圣人成仙,那便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到时候不说别的,你们这座山河的剑士便应当是无人胆敢招惹了,毕竟一位已经超脱沧海境的剑仙,哪里是圣人可以力敌的。”
李扶摇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这把破柴刀,心里一动,并没有就此放出什么豪言壮语,现如今他还没走到那座剑山,也不曾真正如陈嵊所说的那般上山之后又下山,也就称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剑士,更为直接的说法便是他现如今连一柄剑都不曾有,哪里当得上剑士两字。只不过这些时日总是听到那位剑仙的名字,又知道他现如今很可能便在那座剑山上,李扶摇便实在是有些想去见见这位以一己之力便能让剑士一脉不断道统的天纵之才,要知道,这六千年来,山河之中的三教断断续续有人踏入沧海境,成为圣人,因此现如今的山河才有了十二位圣人的光景,可剑士一脉,自从六千年之前那场大战结束,便就只有一位朝青秋,剑道一途崎岖难行不假,可越是如此,便越是可以说明那位剑仙到底有多惊才绝艳。
自己修行大路上的远处便站着这样一位前辈,到底是谁都会发自内心的自豪的。
虽说是打定主意不入洛阳城,可当等远远绕过那座雄城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些雄城轮廓,这便勾起李扶摇许多思绪,他出生于这座三大王朝之一的延陵帝都,家世算不上多好,但殷实绝对是说得上的,若无当年学宫寻访,要带他去学宫求学,说不定他便就在这座巨城中老老实实长大,之后或许会干些其他活计,但大抵还是继承家里的小酒楼,做过酒楼少东家,然后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传宗接代。
“李扶摇,那座高楼是什么?”
就在他失神间,青槐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远处的那座雄城说道。
李扶摇修为境界低微,看不到那远处的东西,但听着高楼两字,便知道青槐说得是洛阳城城之中的那座摘星楼。因为洛阳城之中其他建筑皆是不高于城墙,唯独这一座摘星楼才高出城墙不少,直入云端,依着青槐的境界,能够看到也不足为奇。
李扶摇出言解答,“摘星楼,洛阳城里的第一高楼,也可能是山河之中的第一高楼,当年建造此楼时,延陵皇帝曾经征发民夫八十万,修建三年才建造而成,取名摘星楼的原因,便大抵是延陵皇帝觉得站在楼顶的高台上,伸手便可摘星辰。只不过具体作用,依着洛阳城的闲人们说起应当是祭天之用,但我总觉着没那么简单,小时候我曾去过一次,只不过并未登楼,朝廷不允许其他闲杂人等登楼的。”
李扶摇话音未落,青槐便直接反驳道“祭天一说实在是荒谬,延陵身后是延陵学宫,学宫身后便是那座儒教,就算是这座摘星楼是要用来祭祀的,那高台上也一定放得是儒教几位圣人的木像。”
李扶摇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什么辛秘,只是笑着说起另外一件事,“在学宫挑选我入学宫那年,倒是没有特别出彩的孩子,有一位姓李的孩子资质好一些,但始终并不算太好,于是当时洛阳城便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便是这洛阳城未见第二个李摘星。只不过的确不知道这位李摘星到底是何人,但是想来应当是从洛阳城走出去的前辈吧,说不定这摘星楼便是依着这位前辈的名字要命名的。”
说完之后,李扶摇还不忘补充一句,“那位资质好一些的孩子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