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连她都知道,贾代善病逝的根本原因,绝不是如此简单,可她依旧怨恨……
在这个讲究血脉出身的年代,有一个那样的娘,贾母并不以为,贾琮能长成好人。
而王夫人面上本就很浅的笑容,也变得渐渐淡薄了。
她可以认可一个出身卑微可怜,一个认同二房,倚仗二房而活的大房庶子,她还可以大发慈悲的接济他抚养他。
可是,却不代表她愿意看到眼下这样一个日渐锋芒毕露的大房庶子。
看看站在他不远处的贾宝玉,完全被其光芒笼罩,谁还能察觉出宝玉的存在感……
最重要的是,日渐出挑的贾琮身上,还承着荣府大义之所在,世爵。
王夫人身旁,王熙凤的面色也隐隐阴晴不定起来。
王夫人能想到的事,她又怎会想不到?
虽然她已经将平儿“埋”在贾琮身边,可照贾琮眼下这样成长起来,王熙凤以为,就算再“埋”十个平儿,怕也没甚用处。
贾琮现在就能翻手间,覆雨翻云,连镇抚司那等贾政贾珍等都头疼无策的地方,他都能灵机应变,解决难题。
这等手段,一向自视甚高的王熙凤都不得不自愧弗如。
可越是如此,王熙凤心里越是不安。
再过些年,谁还能治他?
一瞬间,王熙凤又想起了两年前,贾琮与贾赦邢夫人斗智斗勇的那些手段。
几乎是在死局里,趟出了一条生路。
王熙凤头皮隐隐发麻……
难道她这个二嫂子,过些年就要像如今的大房那样,依附在这个小叔子身旁,献媚度日?
这让心比天高的王熙凤如何甘心?
堂下贾政与贾珍还在赞着贾琮,可里边,薛宝钗却已经敏锐的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她何等心思灵透,又出身大家,对内宅女人的心思多有揣摩,转眼间就将这种变化之由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由替贾琮担心起来……
其实,她自己不正是因为知道高门大户人家内宅女人心思好嫉,手段阴狠,才养成了如今的性子么?
罕言寡语,人谓装愚。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正是因为洞彻世事,她才会在最天真烂漫的岁月里,甘愿平凡。
不过宝钗也并不以为贾琮是张扬的性子,她认为,贾琮必是因为身在俗世中,才不得不如此。
否则,以其笔下天然拙秀、出尘飘逸的字迹,若不是与她一般心性朴素淡雅,是决计写不出的……
可越是如此,她心下越是担忧。
若此事与她没有牵连,也就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际遇,她又能如何?
可……
此事分明因其兄长而起,若是牵连到贾琮,让他没个好下场,那……
薛宝钗凝望着贾琮的目光里,多了许多担忧关切之色。
这一幕,让在她身旁的薛姨妈留意到后,微微皱起了眉心……
……
翌日清晨,墨竹院。
经过昨日一日夜的喧嚣起伏后,黎明时的荣国府,静悄悄的。
当然,这也是时候太早的缘故……
贾琮起身后,任凭晴雯、小红和春燕三个丫头摆弄。
见三人都目光怪异的看着自己,贾琮苦笑解释道:“说了几百回了,我不是不要一间一万两的门铺,而非要一个丫头。
那丫头是拐子拐来的,她娘还在家里苦等着,眼睛怕都要哭瞎了。
我不知道此事也就罢,如今知道了此事,怎能不理会,对不对?”
晴雯一边帮贾琮系里面小衣儿的汗巾,一边冷笑一声,道:“三爷何须给我们解释?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爹娘老子在哪里,怎不见三爷花一万两替我也寻寻?不过没人长的好罢了!”
原本还带着幽怨的小红、春燕闻言,都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贾琮看着风流灵巧的晴雯,竟说自己没人长的好,无语的抚额,道:“我何曾花一万两帮人家找了?不是正巧听说了嘛。罢罢,既然你还有一个姑舅兄弟在,我寻功夫去问问他,但凡能有一丝可能,我必用心为你寻找,如何?”
晴雯却没有应,低着头一直在贾琮腰间系捆那条汗巾。
贾琮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晴雯,你再勒下去,腰也要勒折了……”
晴雯这才“啊”了声,忙替贾琮去松汗巾,只是贾琮却从她的侧脸,看到了脸上的泪痕。
一旁小红和春燕也瞧见了,却都不知该怎么劝。
小红父母双全,春燕好歹还有个娘和妹妹,可晴雯,家乡父母一概不知。
十岁被卖身为奴,又被当成玩意儿一样送与贾琮。
尽管贾琮待她极好,可是……
贾琮叹息一声,道:“你放心,若能寻到你父母爹娘,我必送你回去。对一个素未相逢之人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
就算寻不到……这二年来,我一直拿你们当姊妹家人来看,不曾轻慢了去。
小红和春燕自有家人做主,至于你,待长大后,若有个中意的去处,我也会让你风光出门的。”
总算给贾琮系好汗巾的晴雯闻言,一下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的俏脸涨红,怒道:“你想赶我走?”
贾琮瞠目结舌道:“我多咱要赶你走了?”
晴雯小妮子厉害的飞起,咬牙道:“就算一头撞死,我也不出这个门儿!”
说罢,一扭小腰,离了暖阁而去。
等其走后,贾琮才对不知所措的小红、春燕二人坏笑一声,道:“瞧见了吧?对付晴雯这丫头,哄不如激!”
小红:“……”
春燕:“……”
……
自贾政、贾赦、邢夫人三处转过一圈后,贾琮至东路院书房内坐下。
读了一个多时辰书,又写了大半时辰的字后,已至午时。
听到书房门口有动静,抬眼看去,就见平儿亲自拎着一食盒进来。
贾琮忙起身相迎,笑道:“怎劳姐姐亲自送饭?忙碌一天了,也该歇歇才是。”
平儿婉然一笑,温柔道:“这边人才多一点?老爷太太又都卧床,事情极少,我都闲了半晌了。”
贾琮道:“是姐姐之前太辛苦了,和内阁阁老一样……”
“噗嗤!”
平儿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嗔道:“竟拿我和内阁大老爷比……琮儿越发顽皮了呢!”
贾琮无奈,看着平儿道:“好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见贾琮直直看着自己,面色虽稚嫩,但目光却是那样的沉稳坚韧,内中,似还有丝丝的……宠溺?
这目光看的平儿心里莫名一慌,强笑道:“不是孩子是什么,你才多大?”
贾琮闻言,灿然一笑,不再为难她,笑道:“姐姐吃了没?一起用吧。”
平儿见连说话主动权都被这霸道之人掌控,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道:“才不跟你一起吃,还要去看看那些媳妇丫头照顾着老爷太太用好了没。”
贾琮笑道:“哪里就急在一时?再说,咱们不去还好,大太太许还能多吃两口,咱们去了,她怕能把吃进去的都气的呕出来。还是让她多活两年的好……”
平儿听他一口一个“咱们”,还当着她的面,说这等“狂放”之言,又羞又急,担忧责备道:“这种话也是能说出口的?让人听了去,非落个不孝大罪不可!”
贾琮一边将平儿手中的食盒接过,摆出饭菜来,一边笑道:“我又不傻,怎会在外人面前说这等话?”
摆好碗筷后,他看着平儿灿然一笑,道:“这世上,也只有在姐姐面前,我才会不遮掩对那恶妇之恨!!
好姐姐,放心!”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她们
东路院,贾赦房。
贾母坐在炕边,贾政、王夫人坐在炕下楠木交椅上,贾琮、贾宝玉、贾环等一众人站在堂下。
李纨、王熙凤及前来探望的贾家姊妹们,则围坐在一扇紫檀大插屏后。
众人齐齐等候着名医张友士给刚刚“苏醒”过来的贾赦诊脉。
之前,贾琮与平儿在东路院书房内,正安静却又让人心跳的宁静氛围内,一起用罢饭,就听丫鬟急急来报,说大老爷醒来了。
二人闻讯不敢耽搁,一边赶紧往荣府送信,一边速速去了正房。
因为先前张友士交代过,待贾赦醒来后再去请他,所以贾琮又派马车去神武将军府接人。
大半个时辰后,诸人便齐汇于此。
然而面对苏醒过口眼歪斜,神智全无的贾赦,都束手无策。
直到管家接了张友士前来,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连续诊了几回脉后,终于拿准主意,方收了手。
见其罢手,贾母忙问道:“张供奉,我儿身子到底如何了?”
张友士看了眼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涎的贾政,想了想,干脆也没避讳,摇头道:“风、痨、鼓、膈,四大顽疾,风居其首。
贵府大老爷本有肝热之症,在极怒下,又患了风疾。如今言语不清,神思浅薄,怕是……”
见众人面色沉重之极,张友士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有个不幸中的万幸之事。”
贾母忙问道:“不知是何幸事?”
张友士道:“上回从贵家出来,在下又查阅不少典籍古本,发现了许多与贵府老爷同样症状的病人。而这种病人,大多是因为生生疼痛,无法煎熬极痛之苦而殁。”
众人闻言,无不面色苍白,想起之前贾赦的惨状,纷纷暗自点头。
之前贾赦犯病时的惨状,恍若厉鬼,实在骇人。
张友士再道:“可如今,贵府大老爷虽得了极险要的风疾,偏瘫在床,神智不清,可也好似对疼痛失去了知觉。”
贾母闻言,面色一震,喜道:“果真?”
张友士点点头道:“应该是如此,方才我以金针刺穴相试,连刺数穴,发现贵府大老爷毫无反应,即可断定。如此一来,倒也免去承受太多极痛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