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顽闹时,就见宝玉从外面进来。
湘云避之不及,忙转过身去披了件外衣。
回头就有些恼火的要责怪,却被黛玉拉住,黛玉悄悄的使了个眼色。
湘云看去,终于发现了异样,宝玉竟不似往常那样活泼讨好,居然垂头丧气,魂不守舍。
她试探问道:“宝哥哥,你怎么了?”
宝玉生无可恋道:“我算是完了……”
黛玉都唬了一跳,忙问道:“生了什么事?”
宝玉哭丧着脸,看着黛玉哀伤道:“林妹妹,今儿我又被老爷喊去了书房,贾琮今天下场,老爷恨不能换了他去当儿子……”
“就这样?”
黛玉最了解宝玉,若只这个程度,宝玉应该无关痛痒才对。
宝玉闻言,眼泪都流下来了,道:“老爷命我从明儿起,就早早起来读书,今科是贾琮,下科要我也下场。要是考不中,仔细我的皮……”
黛玉闻言无语,若真这样,果然是要宝玉的命了。
她素来以为,读书和作诗词一般,都是要看天赋的。
贾琮明显就极有天赋,又勤学苦读,所以才能在今科下场。
可宝玉……他的天赋应该是吃喝玩乐,当个富贵闲人。
舅舅贾政逼他下场,实在强人所难了。
黛玉正想劝说,左右有老太太在呢,不妨事,就听湘云在一旁打趣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老爷,果然明远见。上回我说你你还恼,还赶我去别的姊妹的屋子。如今老爷也这般说你,宝哥哥,你这么有能为,怎不赶赶老爷,让他也去别的屋子去?”
黛玉闻言拦之不及,心道不好,果然再看去,就见宝玉连眼睛都歪了,哆哆嗦嗦的指着湘云,面色蜡黄。
湘云只当顽笑,还在大笑。
然后就见整个人已经高懵的宝玉,一把拽下项圈上的玉,狠狠的砸向地面……
“啪!”
……
兴道坊,宁相府。
瑾花院。
一品诰命夫人赵氏,看着丫鬟从房间内端出的食盒内,菜肴米饭分毫未动,满是担忧的叹息了声。
回过头,再看向儿子宁观时,眼中满是恼火,怒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宁观见之,面上满是无奈,解释道:“太太,那日是儿子莽撞了,口不择言错怪了妹妹。可是……好端端的她打发人去给贾清臣送礼,实在是……”
见宁观还这样的说法,赵氏愈发恼火,道:“实在是什么?你不就是在记恨贾家子的师父当面给你这个元辅之子难看,而你妹妹却给人家送了笔墨去,你就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你面子上过不去,就可以责骂羽瑶吗?你还有没有一点当兄长的担当?
你当面去给人家难看,还想使计挑拨离间人家,你爹爹是怎么训你的?
自作聪明!
你那都是小聪明,你妹妹为了给你补错,方才给人家弟子送些礼圆一圆。
你倒好,那样的话,也是你能骂出来的?下作东西!”
这时,屋里响起一阵委屈虚弱的哭声。
赵氏闻言,又怒又心疼,斥道:“还不快离了我这地儿,愈发没长进了!好歹你只是个宰相公子,你要是个王子皇子,还有我们娘俩儿的活路?”
这话让宁观唬了一大跳,他匆忙看了眼周围的嬷嬷丫鬟,急道:“我的娘啊,这等话怎能乱说……”
赵氏却管不得这些,啐骂道:“该死的畜生,你连我也要一并骂了去不成?”
宁观闻言,气的差点吐血,却实不敢多留,唯恐再激得其母说出什么骇人之言。匆匆一礼后,退出门外。
待出去后,宁观才面目阴沉,想起那始作俑者来,咬牙切齿的恨然道:“这一回,我看你死不死!!”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浓墨
荣国府,荣庆堂。
西暖阁内。
夜,天还未明。
也不知几时,湘云恍惚听到身旁有人在抽泣,从梦中醒来。
就着碧莎外的火烛转头看去,只见黛玉严严密密的裹着一套杏子红绫被,一把青丝拖于枕畔,却并未睡觉,而是在背着她,轻声哭泣。
湘云忙起身瞧去,就见黛玉竟连半边枕头都哭湿了。
她纳罕问道:“林姐姐,你怎又哭了?昨儿分明是我挨了冷眼,老太太、太太虽没骂我,可听说是我把宝玉气成那样,到底好好瞧了我两眼。估摸着昨夜我家里要是来人接我,又该我走人了……好姐姐,莫非你是在哭我?”
黛玉杏眼红肿,转头看向“嘲笑”她的湘云,啐了口,声音都微微沙哑了,嗔怨道:“人家就是在心疼你,难道不成?”
湘云揉了揉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又缓缓躺下,拉过锦靠,半靠在床榻,方轻声道:“自然成,不过大可不必。林姐姐,咱们命里相似,我却不像你这般心窄。真要处处较真儿,那还能活?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事事做此形象自苦?
况且你身子不好,素来多病,自己不爱惜些,只这般不好好睡觉,日后身子毁了该怎么办呐?”
黛玉闻言,再度落下泪来,哀伤道:“还能怎么办?咱们这样的人,合该这样的命,左右不过一死,或早或晚,又有什么相干?”
湘云闻言哼了声,道:“都像你这般,天下人得死一大半!我也不说别个,你自忖命苦,再苦还能苦过三哥哥?我告诉你,要是以前,我昨晚一准儿也要收拾东西,今早立马回家。可如今,哼哼!再怎么着也要等过了八月十五!”
黛玉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家十五月亮没这里的圆?”
湘云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儿道:“你就会笑话人……我是在等三哥哥秋闱放榜后再走,我就想看看,命苦的人是不是果真一辈子都命苦!”小模样有些骄傲和不服。
黛玉没好气道:“你和他比?”
湘云眉尖一挑,惊讶道:“如何不能比?难道你也和那些嚼舌根的坏婆子一样,瞧不起三哥哥?林姐姐,论模样,论才气,论……”
话没说完,就听黛玉一迭声的啐恼道:“呸呸呸呸!你才和那些嚼舌根的坏婆子一样呢,我多咱瞧不起三哥哥了?
我是说咱们和他比不得,他那样的人,一万个里面挑不出一个。
咱们都算通点文墨的,做的诗词,往常瞧着也好。
可你敢和三哥哥写的比?上回若不是紫鹃拦着,我早把以前写的都烧了去。
所以我才说,咱们如何能和他比,你想哪里去了……
再者,你没发现么?”
“什么?”
湘云听了黛玉的解释,倒是听进去了。
只是结尾这话让她摸不着头绪。
黛玉轻叹一声,道:“我不比你和三丫头,更和那个素来精明,如今却把心都快丢了去的宝丫头不同……
一直以来,我冷眼旁观,就发现三哥哥面上虽温润,绝无失礼违矩之处,但心里未尝没有不是清冷的。
他在意的,不论贵贱,都是之前他落难时帮过他的人。
譬如环哥儿,譬如平儿姑娘。
至于其他人……”
湘云闻言顿了顿,道:“这难道能怪他?你难道不知道,三哥哥之前受的那是什么样的苦?”
黛玉摇头道:“怎能不知?我如何也忘不了,那年大老爷过生儿,请一家子去做客,出来时在假山后看到的那个场景。当时你不在,所以只听我们说。真是全身没一处好地儿,浑身都是被打起的血棱子,只看着都让人心寒。他却还要一个人,默默躲在角落里缝补衣裳。”
至今说起,黛玉都忍不住唏嘘。
“难怪他心里和咱们这些人亲近不起来……”
湘云闻言却又抱不平,压着声音道:“你果真不明白?”
“什么?”
黛玉奇问道。
湘云难得面带讥讽色,哼了声道:“从前我们都寻三哥哥画像儿,独你和宝哥哥不画,为何?不就是怕宝哥哥嫉妒生气吗?
昨儿晚上,宝玉为何恼成那样?往常我也说他,他也没气成那样,脸都蜡黄了。
如今这般,还不是因为有个比他出色的比的!
他倒不是恼三哥哥比他好,而是怕我们这些姊妹们都去和三哥哥顽了,没人和他顽了。
三哥哥也是个极明白的人,他岂能看不出这些?
所以才故意和咱们保持距离,不往亲近了走。
他许并非是怕老太太和太太恼他,我瞧着如今老太太、太太也不能拿三哥哥如何了。
他只是素来以为受了老爷、太太的大恩,所以才处处让着宝玉。
可恼宝玉是个不晓事的,昨儿又闹一出,我瞧着老太太和太太又把三哥哥给恼上了。
待三哥哥回来,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是非来呢。”
黛玉闻言,沉默了稍许,叹道:“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咱们毕竟和宝玉好了这么多年,他待咱们也好,总不好如今有了三哥哥,就疏远了他……”
湘云奇道:“我多咱说要疏远了他?宝哥哥和三哥哥都是一样的哥哥,难道非要分个亲近远疏?咱们只一般对待就好。
而且三哥哥确实比宝玉做的好,咱们也不必昧心的看不见。
倒是你这般,反倒忒委屈自己了,别人也未必看得见。
你只要不和宝姐姐那样,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黛玉闻言噗嗤一笑,新鲜道:“真真难得了,你也有说宝丫头不好的时候?”
湘云却没心思说笑,对她自己都没这样愁过,抓了抓头发,苦恼的小声道:“宝姐姐也不知怎么了,全不像她往日的性儿啊。三丫头和三哥哥是正经堂姊妹,亲近些也不碍事。可她……”
黛玉看着她道:“你难道没听过那句戏文?”
湘云一怔,问道:“什么?”
黛玉抿了抿口,轻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般说来,我倒有些钦佩宝丫头了,她竟有这等勇气,实在看不出。只是,日后怕也要受难了……”
……
崇康十二年,八月九日。
刚过卯时,天还未明,贡院明远楼上便已人影憧憧。
顺天府乡试主司赵敏政立于楼上,看着下面万间号房燃起点点烛火,与天上星光辉映,虽一宿没睡,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自得。
因为自今日起,这些生员们就将正式成为他的门生了。
师徒名分定下来后,日后学生便要听老师的话。
天地君亲师,师乃纲常大义也。
内阁那些位高权重的阁老,哪个不是当过好多届的座师、房师,方门生满天下的?
这也是他们执政的根基。